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杀杀的狗】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获奖电影《天狗》原著小说:凶犯   作者:张平   作家张平访谈录   从小说《凶犯》到电影《天狗》(1)   记者:新浪网文章《冒出个天狗》中介绍说,影片《天狗》缘起于你的长篇小说《凶犯》,剧本的改编,“弱化了对农村现状的批判,将主人公狗子打死孔家兄弟的地点由孔家改为山林,同时对狗子的行为在法律方面的合理性进行了修改”,“张平原小说矛盾冲突过于尖锐”。   小说原型情景,发生在吕梁山的具体事件是怎样的?在严酷的现实生存中,是哪些“细节”最强烈地震撼和冲撞着你,使你动笔写下《凶犯》?影片改动的“小说矛盾过于尖锐”的“东西”,大抵有哪些?是过于尖锐,还是表现得不够?   张平:新浪网的文章我还没有看到。不过这些年来,凡是由我小说改编的电影电视,都会有读者表示不满以至愤怒,认为没有小说过瘾,甚至认为完全歪曲和篡改了小说的原意。我想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同读者和网友并没有什么关系。我的作品大都是现实题材,而且确实都是矛盾比较尖锐的现实题材。所以我曾多次说过,像我所创作的这些现实题材作品,只要能拍出来就十分了不起,何况我的小说本来就十分难以改编。比如《抉择》,比如《天网》,比如《孤儿泪》,比如这部由《凶犯》改编出来的电影《天狗》,比如仍在难产的《十面埋伏》等等,确实很难。《十面埋伏》电影电视剧已经改编七年了,至今还没有投拍。长篇小说《凶犯》出版至今,影视版权先后转让过四次,今年才总算拍成了电影《天狗》。即使像由《抉择》改编成的电影《生死抉择》,同小说的差别也很大。但对这些影视的改编,我都认同。说实话,凡由我的小说改成的电影电视剧,每一部都非常不容易。   有网友说电影弱化了小说中对农村现状的批判,这个我也不大苟同。小说毕竟是小说,电影总归是电影。它们之间的差别,这些年我是领略了一些。小说中有时候几十页的东西,在电影上可能就只是一个镜头。而有时候小说中的一句话,则可能在电影电视中成为一个大情节大故事。小说《凶犯》是以两条线索推动情节发展,一条基本上是心理活动,一条则大致是靠白描手法。心理活动这条线索,主要展现的是小说的主人公狗子在重伤后爬回山林取枪,再爬下山来拼死为村民除害的一个完整的过程。另一条线索则是狗子在击倒恶霸四兄弟(电影中是三兄弟)后,公安人员的一个完整的破案过程。两条线索交叉进展,以时间推进情节。像这样的小说你要改编成电影或电视,难度可想而知。因为狗子在山村的遭遇完全是靠回忆和在重伤后路上的遭遇来展现的,这在电影中是无法长时间地来表现的。而这些举动,恰恰在小说中可以表现得惊心动魄,淋漓尽致。他那令人窒息的孤独,欲哭无泪的痛苦,绝不退缩的勇气,超乎想象的毅力,以及他视死如归、真正英雄的品格气魄,还有村民在恶霸暴力的阴影下所表现出来的令人痛惜的怯懦、无奈以至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的委琐和冷酷。这些东西都是小说的强势,电影很难把它表现出来。但电影也有电影的强势,电影的强势就是情节更集中画面更精致,由于是在剧场播放,使电影有一种特有的强迫感,一到两个小时之间,从开端到高潮,精力集中,故事集中,再加上影院所特有的大画面大音响等表现手段,从而使其具有其他艺术形式所没有的超强冲击力和震撼力。电影《天狗》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好,所以有评论说《天狗》虽然是小制作,但却具有超级大片的效果,对此我是认同的。在表现恶和无奈以及英雄气质等方面,电影的效果别具一格也极具威力。我在看电影《天狗》时,曾多次掉泪,也就是因为电影所具有的超强感染力。   至于小说《凶犯》原型的真实情景,因为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情况当然有了很大不同。当时的情形当然要比现在严酷,那时人们的法制观念要淡薄得多,寻求强人保护,依附恶人致富的心态比现在也严重得多。所以我觉得电影的处理不是弱化,也不是表现不够,而是必要的调整。   记者:在你的一次谈话中说道:来到大山的腹地,在那里感受到的并不是当代工业文明的气息,而是中国原始生态中的最糟粕形态。中国中西部山野里百姓的生存困境和当地的恶势力,形成了怎样一种“相反相成”的链接关系?   在小说《凶犯》出版十多年以后,改编成为电影,这说明原作者和改编者对现实认识的一致性。在如今的贫瘠山区,如《凶犯》般的恶劣生存环境又是如何?   张平:我在前面说过了,经过二十多年的改革开放,我们的社会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和变化。但这并不是说,我们原来所具有的问题都已经不存在了,都彻底予以解决了。我们是一个具有几千年封建历史的文明古国,所以我们的国情对现代文明工业文明本身就具有一种天然的对抗和阻击。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更不是伴随着经济的发展它自然而然的就消失了不存在了。尤其是相对城市来说,一些偏远乡村的发展明显滞后,那里村民的生活文化水平,同十几年前相比,基本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由于贫富差距的拉大,反而使得一些旧的恶的东西死灰复燃。比如目无法纪,鱼肉乡里,拉帮结伙,占山为王, “富即恶霸,穷则奴才”,“屈死不告状,饿死不讨饭”,在黑恶势力面前“忍为上,和为贵”等等等等。这些现象在有些地方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向。老百姓在恶势力的纵容和高压下,常常使得个体的恶变成了集体的恶。于是这些地方俨然演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成了黑恶势力的孳生地和天堂。外来的投资和政府的公信力在这里就像陷入了黑洞一样,全都会被无声无息地吞噬得干干净净。于是穷的更穷,富的更富。马克思有一句名言切中了中国国情的要害:有什么样的群众基础,就有什么样的统治形式。受尽屈辱的村民常常看不出有多大的内心痛苦,仅有的一丝似乎也被麻木和冷漠淹没了。大家都条件反射般地讨好身边的强贼和恶棍,对恶势力的痛殴和剥夺早忘了,留在记忆中的只是赏赐残汤剩饭时带来的愉快。于是真正想解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人,反倒往往变成了他们同仇敌忾的“人民公敌”。这些话也许让人极不舒服,但在某些地方却是不争的事实。   这些地方就像一个人身上的伤口,如果不及时疗治,持续溃疡和蔓延,就会变成一个殃及全身的大病灶。那种认为经济上去了,法制和文化建设就会自然而然地跟上去的想法和臆测,我觉得都是天真和不负责任的。中国的法制建设和文化建设任重道远,需要付出我们几代人甚至更长时间和更多人的努力。我们创作这样的作品,也就是期盼着像狗子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像孔家四兄弟那样的人越来越少。只有在这样的前提下,才有可能使公民的道德素养和法制意识不断增强。   记者:在现在充斥“美女写作”、“下半身写作”、“温情歌咏”、“娱乐冲击”和“商业投资大片”的文学及电影环境中,小说《凶犯》的热销和电影《天狗》成为“近年中国电影审查史上得分最高”的影片,这表明着领导层、普通群众、高校学生和读者一种什么样的共同“情绪”渴求和呼喊?   张平:很多人常常慨叹,说现在我们正进入了一个没有英雄和不需要英雄的时代。我的感觉恰恰相反。我们的时代不仅是产生英雄的时代,而且是比任何一个时代都需要英雄的时代。从五千年的农耕文明直接进入工业文明,从清一色的国有经济径直进入市场经济,从大一统的人治社会完全跳入法治社会,怎么会不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或者不是一个需要英雄的时代?影评家童道明评论《天狗》的文章中有一句话,我是认同的。他说,“什么是英雄?英雄就是对一切黑暗、一切苦难的不妥协。不妥协是人民最欲宣泄的一种情感!因为人民实在妥协太久了!”对此我还想再加一句,英雄就是代表着广大民意,同一切与社会发展背道而驰的腐恶势力进行殊死抗争绝不妥协的时代人物。因此在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英雄主义的回归正是人民所需要的。《凶犯》、《天狗》中昔日的那个战斗英雄正是人民心中那个不妥协的象征,所以有人为他鼓掌,有人为他叫好。所以才会有小说持续的热销以及多种版本的翻译,所以才会有大学生电影节在大学放映《天狗》时的火爆和热烈,才会有放映期间多次持续许久的掌声和一张张泪流满面的脸庞,也才会有领导的一致首肯和专家的一致好评。这种一致的情绪只能说明一点:人民太需要英雄了,时代也太需要英雄了。   中华民族从来就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民族,自古以来的教育始终贯彻着英雄主义,长期以来的文化熏陶也是以英雄主义为主线,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下,中国人从小就树立了成为国家脊梁的意识。新中国成立以后,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英雄主义文化的感染下,学英雄、做英雄更是成为中国人的崇高理想。进入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随着对越自卫反击战英雄事迹、老山前线英雄团体等一系列英雄团体榜样作用的引导,年轻一代学习刻苦、心怀坦荡、乐于助人、英勇坚强,他们之中的优秀者也成为时代的典范,被人们广泛传颂。进入九十年代以后,由于种种原因,我们的文化出现了显著偏差,文化圈和社会上丑化民族精神和英雄主义的风气一浪高过一浪, “小白脸”和“奶油小生”,港台柔化、中性化明星成为时尚并大行其道,一些年轻人也逐步由勤奋学习,报效国家变成了追求享受和志向迷离,由崇拜英雄变成崇尚明星,“个人主义”取代了“英雄主义”,企盼女性青睐的“酷”替代了甘于牺牲的“勇”,沉溺于网络而不能自拔的“瘾君子”消弭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屈的“硬汉”形象。“星光大道”、“星光灿烂”、“星语星愿”、“明星生活”、“明星世界”、“明星写真”、“明星全接触”、“明星在招手”、“明星偶像网”……举目一片星光。整个社会在名利崇尚、拜金思潮和越来越柔弱化的文化氛围下变得个性萎顿、精神迷失,丧失了本应具有的使命意识和阳刚之气。   我们知道,一个国家的民族精神很大程度是靠文化来发扬光大、靠文艺作品的影响力来代代传扬。当无穷无尽的物欲主宰了我们的生活,当弱化、丑化民族精神和英雄主义成为一种社会时尚的时候,一个民族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也就会逐渐瓦解以至销声匿迹。没有民族文化的文化是可怕的,没有民族精神的民族是可悲的。当人们学会了享受并接受了妥协,面对着国家和人民,面对着历史和进步,却放弃了一切坚守、抗争和担当,以致英雄、理想、责任、义务都成为被嘲讽被戏弄的对象时,很难想象这个民族会如何自立与振兴于世界民族之林。   记者:“久违”了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在评价《凶犯》和《天狗》的时候,得到充分的重新肯定。作为原作者,你对评论界“孤独的天狗”这个表述,作怎样解读?   张平:我们这些年对现实主义文学的界定,常常有些过于偏颇。认为现实主义文学就只能是对现实的批判,那么,即使是批判也必须是以牺牲民族精神和民族自豪感为代价的吗?如果只有描写腐烂,描写肮脏,描写丑恶,描写黑暗的文学作品,才算是现实主义。试问,在这种标准下,腐恶和丑陋的世界如何体现社会正义?而拒绝崇高又如何体现现实对光明的期待和向往?如果以这种标准来衡量,古今中外所有的现实主义文学作品,都可能是不合格的,都只能是虚假的和骗人的。这种偏颇的文学倾向,其实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社会事实,那就是对当今社会发展和当代受众需求的无视与冷漠。我们现在的一些文艺作品表现正面人物,总要把他写得像好莱坞大片里的人物一样。即使是英雄也会有各种各样的缺点和毛病,粗鲁,狂野,固执,自私,甚至满嘴脏话,好酒好色,蔑视法纪,动辄大打出手,以为这样的人物才是真实的。反过来,写反面人物时,总要把他写得很无辜,很无奈,即使是罪恶滔天,也有其合理的因素。你要试图写一个正面人物或者具有英雄色彩的人物,常常是不分青红皂白,一句“高大全”或者“主旋律”就把你彻底否定了。其实这也成了一种模式,这种庸俗化的文学模式对文学更有害。   “孤独的天狗”不只在社会上某些地方是孤独的,在某些文学圈里也是孤独的。有评论家说,《天狗》讲的就是“坚守的悲剧”,这个命题是中国之痛,也是人类之痛。你看,就是狗子他在坚守,他在坚持,他不妥协。村民妥协了,村长妥协了,乡长也妥协了,连自己的老婆桃花也妥协了,而所有的妥协都把这个不妥协的人往悲剧上头推,这是一个非常让人难受同时也让人感到极其残酷的事情,但同时又是一个非常值得我们深思值得我们反省的社会现象。当社会上某个地方出现太多的不公正,太多的恶,太多的诱惑,太多的不公平和不道德时,这个妥协老是在诱惑着我们。但是《凶犯》和《天狗》中这个狗子就是不妥协,也始终没有妥协。他一个人坚守在那里,挺住了所有的磨难、诱惑和威胁!这样的人就像是大地岩石、中流砥柱!也许,正因为这样的人太少太孤独了,才会受到民众如此的欢迎和期待。   第一部   凶犯 一(1)   狗子动了一动,眼前陡地便扑出一大团红火,漫天遍野,滚滚向他遮来。就像在前线上扑出的那团火一样,就像刚才脑后被重重一击扑出的那团火一样……   是刚才?……四围黑压压的人群,他怎么也冲不出去,数不清的拳、脚、棍棒、砖头、石块、铁锹、钢条,劈头盖脸地涌来,攥住头发,脑袋被死死摁住,两臂被反架过去,根本无法保护自己,眼见的一个汉子两手抱起磨盘大的一块石头,就往右腿砸过来。他们知道他缺一条腿,左腿是假腿,就是要砸你的好腿,他猛地一躲,却躲不动,石头一下子砸在右腿腕子上,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便看到了眼前扑过来的那一团遮天盖地的红火……   他甩了甩头,想把眼前那团火甩走。脑袋好沉,有如九重磨盘,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好困,困得麻木,困得晕晕乎乎。他挤了一下眼皮,又使劲挤了一下。挤一下松一下,再挤一下再松一下。他像试探着用眼皮的反弹力把眼睛睁开。眼皮很紧,像粘住了胶皮,他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就是睁不开。胶皮粘得很牢。粘死了。他喘了喘,一下子觉得极累极累,于是眼前那一团红火就渐渐地暗下去。整个世界渐渐复又变得很黑很沉很深远,四野无声无息,一片死寂。   蓦地,他听到了一种极低沉、极可怕的声响。山呼海啸,大地震撼,像是天空中有上千架飞机俯冲而下,又像是数百辆坦克碾压而来。哳哳哳哳……猛的一个震颤,眼睛一下子竟睁了开来。天空一片灰暗,远山近岭一黑如漆。哳哳哳哳……那巨响依然在远处轰鸣,已渐渐向他逼近。他不禁又是一抖动,头也支了起来。哳哳哳哳……巨响依然如排山倒海之势,汹涌而来。他长时间地愣在那里,一时竟茫然无措。正如那次被围困在山头上,战友们全牺牲了,唯他一人守在阵地。天也是这么灰暗,四野也是这么死寂,人也是这么困乏,也是像眼前这样,他突然间就明白到了这种可怕的声音,似乎正有成千上万的敌军和数不清的坦克向他冲来……   哳哳哳哳……巨响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他下意识地一下子抓住了枪。……枪还在!突然一阵激动,一阵亢奋。枪还在!心率突然加快,顿时间,力十足。刚才的那种茫然,畏怯,以及情绪的低沉和浑身的疲累顷刻一扫而光,脑子也少有的清醒,没了一丝晕眩。他还有枪!哳哳哳哳……他下意识地肩膀一抖一甩,几乎是一眨眼间,枪就支在了眼前,同时手已扣在了扳机上,动作完美无缺,一气呵成。尽管他只用一只手,左手左臂此时已毫无知觉。这是无数次夜间突战训练的结果。他从来都是优秀。   哳哳哳哳……他突然愣了一愣,不禁皱了一下眉头……错觉?真是错觉?军校毕业的指挥员曾给他们讲过,战场上的错觉容易让人失去控制和暴露目标。一只猫在身旁打呼噜或一只蜻蜓在耳边震颤,如果错以为这声音来自远方,就会产生一种可怕的声觉效应,会让你感到声响如此巨大,犹如天崩地裂,翻江倒海。……真是错觉?他使劲甩了下头,用力校正这声音的位置。……是的,错觉。确实是错觉。他不禁感到一阵失望,浑身一阵瘫软,隐约间还夹有一种说不出的恼火。   哳哳哳哳……耳旁大概是一只什么虫子,好像正在一片干透了的树叶上爬动……   错觉?他突然感到如此荒谬绝伦。莫非眼前这窒息一般的阴沉,绝望一般的灰暗,夭亡一般的死寂竟也全是错觉!还有这浑身数不清的创伤,猛然袭来的巨大疼痛,以及刚才那恐怖和耻辱的一幕竟也全是错觉!   疼痛越来越甚,有如无数利刃一齐把他戳住。又是一阵强烈的晕眩,他猛一下闭住眼睛,映在脑海里的只是一只巨大的莹绿色的表盘。   时针正指向二十一点五十分。   ……   二十日七时半   老王听人说过狗子枪法很准,但没想到会有这么准。   被打倒的四人中,第一个正中眉头,第二个打中额头,第三个偏了些,从耳廓旁打了进去。估计是被害者转身想逃,才给打偏了。第四个子弹是从腰际打进去的。从射击这个角度来看,这应是个最佳位置。因为被害者已回过身去,想弯腰而逃。只有这个位置是致命的。   四人中两人当即毙命,两人重伤,伤者正在医院抢救。从伤情看,其中一人抢救过来的希望不大。另一人即使抢救过来,也没什么大用了。子弹从腰际打进去,穿透肾脏和脊椎,然后很结实地留在肝脏里。   会这么准!老王从现场跑过来跑过去,跑过去跑过来。越想越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简直不可能!狗子用的枪是一枝老掉牙的旧式步枪。极大极沉极笨,而且是在深夜,而且是身负重伤……速度又是那么快。从现场的情况看,凶手必须一枪接一枪地射击。村里所有听到枪声的人也都这么说,枪声很紧,像几个大爆竹串在一起,叭叭叭叭,一下子就完了。人们原都以为狗子用的是自动步枪或冲锋枪,没想到是这种老步枪。   老王和老所长在一块儿算了算,试了试,打出了一发子弹,然后退膛取出弹壳,再取出子弹塞进枪膛,拉回栓,扣住扳机,瞄准,怎么着也得四秒左右的时间。但四秒钟在那时则绝对不行,时间用得太多,否则就不可能再打出第二枪。因为这四个人几乎是一齐向狗子扑过去。距离很近,不到二十米远,有四秒钟肯定扑到身上了。   最多只能用两秒多点的间隔时间,这才可能打倒第二个人。打倒第二个人,第三个人才会愣一愣,或者吓一跳,但这估计也只能用去一两秒钟的时间,如果这时狗子仍然不能再一次举起枪来,那个人就不可能转脸往后逃,很可能一下子扑上去夺枪,因为距离太近了,也就是一二秒。第三个打倒,第四个才会猛然转身回逃。但如果再慢一二秒,就可能打不准了,因为第四个被打倒的地方离窑门口还不到一米远。如果再迟一秒,就会逃进窑里去,肯定就逃了,实在不可想象。狗子当时实际上只剩了一只手……   从现场看,这纯粹是一起骇人听闻、蓄意而为的恶性凶杀案。   所幸,凶犯狗子并没逃走,也不可能逃走。当他们赶到现场时,凶犯就一直昏迷不醒。估计是在打倒第四个人后,就失去了知觉。现在也一并在医院抢救。   派出所是凌晨四点二十二分接到报案,凌晨五点一刻赶到。救护车约迟十分钟赶到。据目击者和听到的人说,案发时,是在凌晨三点四十分左右。   根据现场的情况,案发时间确实在凌晨三点四十分左右。再准确完整一点,应该是十月二十日凌晨三时三十七分到四十二分之间。   十九日二十二时五分   他好像一下子就醒了。一看表,竟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要挺住,一定得挺下去。他明白,像他目前这种身体状况,不断地昏迷不醒是极度危险的。   爬下去,一定要爬下去!他不断地命令着自己,不断地一下一下向前挪动。   胸口火烧火燎的,好渴……   越想越渴,越渴越想,一时间觉得真是渴极了。浑身上下如此多足以致命的伤口,居然还能觉出如此强烈的渴来,确实是太渴了。   应该想办法弄些水。假如能喝上几口,眼下的身体状况也许会好转些,他越来越明显地感到自己的体力和心力正在迅速地衰竭下去。身上有几处伤口仍在不断地往出涌血。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心跳紊乱,急一阵,缓一阵。有时会突然觉到自己马上就不行了,倒在这里再也不会醒来。   不!得坚持住,一定得坚持住!没人会来援救你,只能靠你自己!   他又爬了起来。一边爬一边思忖着,在什么地方能寻到水。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他慢慢数着爬动的次数,阵阵昏眩迷乱的脑子里,只觉得眼前这条路太长太长。一来回十里多点,从下午爬到现在,依然远远没有尽头……   好渴。渴死了……   他使劲舔了一下舌头。嘴唇很干,舌头也很干,嘴里也很干。干得令人发昏。   他再一次感到自己的身体顷刻间就会崩溃。战地卫生员讲过,失血绝不能过多。有了伤口,第一要则就是迅速止血。流掉全身血量的四分之一就处于危险;流掉三分之一就会昏迷不醒,再多就无力挽救,必死无疑!   他知道止血,但伤口太多太重太深太长,根本无法有效止住,也没有任何止血条件和措施。只胸口到腹部这一道伤口,就有一尺多长。从山下爬到山上这一段路,几乎就敞开着,洒在路上的血几乎就没断头。再后来虽然他用胶布粘住了伤口,又用布条缠死,但大片的鲜血还是迅速地洇开,渗出来。每一次大的撼动,就会渗出一片血来。还有头上、脸上、脖子上、背上、腰上、腿上无数道伤口,鼻子撕裂了,一只耳朵也烂了,左臂整个地给折了,右腿腕估计是粉碎性骨折,颜色黑紫,肿成水桶一般……   全身都是出血点,他只能尽量的让血流得少些、慢些。失血量大概早已超过了死亡警戒线。这就是说,他只能让死亡来迟一些,缓一些,但已不可能阻止……   他不断地计算着估计着自己的剩余时间和爬完这段路还需要多长时间。他必须赶在死神前头。这是严酷的现实,他并不悲观。猛然间又是一阵巨痛,疼得天旋地转。他抖了一抖,缓了一缓。等巨痛慢慢过去,火烧火燎的感觉又阵阵袭来。   ……渴,渴!   生命的肉体,此刻对他似乎已毫无意义。但如果能喝上几口,也许会延长一些时间。他不需要生命,却需要时间……   他又爬动起来。   枪很重很沉,在背上一晃一晃,这是一枝旧枪,但他擦得锃亮。自从来到这护林口上,尤其是在这一段日子里,他几乎每天都在擦枪,都在瞄准,都在练习射击。虽然只是一枝老掉牙的步枪,可一攥在手里,就立刻觉得有了依靠。   枪杆子里头出政权。一擦起枪,就会莫名其妙地想起这句话。他常常有一种感觉,总觉得这枝枪是会派上用场,而且会很快。   确实很快。今晚就是时候!这枪不能白擦,他身上的血也不能白流!   他早就知道那些家伙恨透了自己,他也早已预料到他们一定会来一次总清算,总报复。   果真就来了。就是在今天下午。   他预料到他们会极度地恨他,但还是没料到竟会这么狠。几乎就是公开行凶,当场就能要了他的命。他们真敢下手!竟会把他伤成这样!   “小心老子们砸断你的那条腿!”他们早就这么骂他。他们知道他是残废。他把一条腿丢在了战场上。   没想到他们真的就这么干了。不只是又砸断了他的腿,还砸断了他的胳膊,还有这一身的伤口,还有肚子上这一尺多长的一刀……   他不知道他当时是怎样从现场冲出来的。绝不是爬,确确实实是跑出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竟还能跑着出来,而且跑得很远很远。当时一点儿也没感到疼,右腿就好像一点儿也没受伤。他唯一记着的,就是左腿的假肢发出沉重的响声。   他们没有追上来,也许是觉得打够了,放他一条生路。   也许是觉得他贪生怕死,打垮了,吓跑了。   他们想错了。他们可能没有一个人会想到他是跑回去取枪!   他当时就想到了枪!想到了这枝老掉牙的旧式步枪!   他们也许不明白,狗子不怕死!狗子死过一次了。如果算上童年从狼嘴里救出来的那一次,狗子已死过了两次!   狗子活得早就是余头!   就是死,也不能白死!也不能现在就死!挺下去,一定要挺下去!无论如何也要挺下去!   ……   二十日七时五十分   老王怔怔地呆在院子里,两眼死死地盯在那一摊血迹上。这是狗子的血,好大一片。看上去比打死的那两人的血还多。   老王并不老。他同狗子一样,年龄都不大,三十出头。叫他老王,一是因为他胡子拉茬,二是因为他是派出所搞公安的。又没个衔,就老王老王的叫。山里人大概以为这是尊称,叫老王是抬举高看他。他清楚。   老王在派出所里也是个老干警,同这一带的人大都混得很熟。老老小小都能同他说上话。胆大点的敢卸了他的枪挎在腰上,摘下他的帽子戴在头上。在派出所里,他脾气最好。   然而此刻他却一脸杀气,满面冰冷。两只眼睛能瞪出火星子。   围观着的一群人里,有几个缩头缩脑地想蹭过来。   “滚!”他一声怒吼,把那些人一下子全给吓远了。   对这块地方,对这些人,他好像在突然间就充满了极度的厌恶和憎恨。   他怔怔盯着院子里的这摊血。这是狗子的血。   他早就想到过,这地方是个出事的地方。   孔家峁,百来户的一个山村。很小很穷,却靠一个大林场,大峪林场。大峪林场是国营林场,方圆百十里宽。四周大大小小设着几十个护林点。孔家峁就算一个护林点。设着一个关卡,派一名专业护林员长年驻守。说是孔家峁护林点,其实并不在孔家峁,离村子这还有五六里地,在半山腰。要想进林场,弯弯曲曲就这么一条山路,别的地方全是陡壁悬崖。崇山峻岭,要想进去比登天还难。护林口就设在这山路上。也算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里不算伐木区,伐木也不从这儿运输。按说并不重要,所以护林员大都设一个。护林员大都不是当地人,直接由林业部门委派,跟地方政府没有什么关系。   因为这样,老王就总觉得这里迟早是个出事的地方。一个穷山村,守着这一山的木材,还有不出事的时候?然而老王在这儿呆了快十年了,这地方好像也从没出过什么事。眼看着上好的木材一车一车地从孔家峁运出来,运到乡里的集市上,再由木材贩子倒出去。木材的数量实在吓人。穷困潦倒的孔家峁,也眼看着一天天富起来,个个都是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其实谁也清楚,孔家峁自个村里,虽然也有着几十个小小大大的山洼山岭,但除了那满山荆棘和乱石,除了那百十来亩长不好庄稼的山地外,根本就没有木材!   老王在这地方呆了快十年,护林员走马灯似换了一个又一个,却从来没有一个护林员找过派出所!好像从来也平平静静,相安无事。   只是木材从来也没断过,照旧一车一车源源不断地从孔家峁运出来!   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不过慢慢地就习惯了。他心里清楚,老所长心里也清楚。不是没反映过,好像地区报社也都来过记者。来时义愤填膺,一回去就销声匿迹了。乡里县里的领导也不是不知道,但对此好像谁也不置可否。他曾记得有个领导还为此发了火:“瞎扯淡!人家都不找,咱们着的是哪门子急!”   好像谁也不着急。人家的事,人家都不着急,你着啥急!人家是谁?咱们是谁?不过慢慢地就想过来了。也真是瞎扯淡!护林点平安无事,老百姓脱贫变富,见不得穷人过年是咋的!闲吃萝卜淡操心!   其实查也没用。孔家峁的人说了,这是我们村里的木材。没人去查。   护林员他大都见过。他还常常就走上护林口去。弯弯曲曲的山路正在不断拓宽,路面上满是车轮印迹,然而护林员笑吟吟的:   “没事没事,挺好。啥事也没有。”   然后就递上烟来。总是上好的烟。最高档的名牌,好像这里全有。   他清楚这烟是怎么来的。而且岂止是烟!   的确很平静。啥事也没有。   但他总还是觉得这儿迟早是个要出事的地方。   他怔怔地盯着眼前这摊血。这是凶犯狗子的血。   他清楚这里的血为什么会这么多。狗子在这里行凶杀人时,这种连续发射的急速用力,加上这种老式步枪猛烈的反冲力,足以重新撕裂他身上所有的伤口,结果必然又是一次大出血。   “我们都以为他早给打死了,咋晓得还能爬下来!”往救护车上抬人时,有两个村民一边帮忙,一边木然地一遍一遍地这么说:“谁晓得他还能爬回来,我们真的都以为他一准给打死了。”他们咋也不信他竟然还活着,竟还能爬下来,更不相信他竟然还能行凶杀人!“真是有了鬼了,他还能爬下来这么干,真是有了鬼了……”   老王依然死死地瞅着眼前这摊血。   “妈的,没想到狗子会是这种人。”老所长突然在老王背后这么说了一句。老王转过身瞅了瞅老所长。老所长不瞅他只瞅着远处的林场。太阳大概就要从那里顶出来。扎眼的红霞洒满老所长满是皱纹的脸,血色淹没了任何表情。老所长真老了,已快五十了,依然是老所长。老所长和老王都认得狗子。狗子也曾来找过他们。他们觉得那是政府应该管的事情,派出所插不上手。就是要管也不到管的时候。   没想到事情会这么急这么猛,一下子竟是几条人命!   “没想到他会这样。”老所长依然死死地盯着远处恨恨地说。   “真是没想到。”老王也跟着这么说了一句。   “我们都看错了他。”   “真是错看了他。”   十九日二十二时十五分   ……渴死了。渴得像掉在火缸里。   水……水!   ……水缸。他好像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窑里的那口水缸。平日里,这口水缸总也是满满当当的,可他总也舍不得洗,舍不得用,就是刷牙也只是那么一小缸。   水在山里实在太珍贵了。人在山上,水在山底。挑一担水,一来回得转七八里。山路,弯弯扭扭,上上下下,能把人累死,出的汗比水也多。他只有一条腿,挑水就靠她。   “老子真看错了你!”她骂他从来都是老子长老子短,“缺胳膊少腿的,老子图你啥了!”   他从不还口,也不吭声,就只是默默地由她老子老子的骂。她几乎是个文盲,只念过两年书。她说过,那不怨她。怨她爹,怨“文化大革命”。学校斗老师,爹就不让她念了。她身体出奇的壮。头,脖子,肩膀,腰,臀几乎一般粗。连两条腿几乎也是一般粗。新婚夜他开她的玩笑,说她是汽油桶。她愣怔了半天,说她不晓得啥是汽油桶。她真没见过。她是本县人,她家比这儿更偏僻,深山的深处。只有几十户人家。连条像样的路也没有。架子车,小毛驴。手扶拖拉机也不多见,汽车就更难见到。嫁给他以前,她几乎就没出过村。他就对她说,汽油桶就跟水缸差不多。她瞪眼了,一发怒,一推一搡,差点没把他从床上掀下来:   “你娘的,缺胳膊少腿的,还笑话老子!”   他痴痴地瞅着她。没想到她会这样,也没想到她会这样有劲。她那拳头大的鼻子出气像气筒一样响。细细的眼睛瞪起来竟也很大,圆圆的像个鸽子蛋,还能看见里头不点大的黑眼珠和一大片青青的眼白。她看上去就有劲。手鼓鼓囊囊的,脚鼓鼓囊囊的,胳膊腿鼓鼓囊囊的。说话走路,整个屋子里就嗡嗡嗡地响。   她开心的时候,浑身的肉就像一下子就能变得很松细软。她的胸膊好大好宽,两手拥起来,就像在一条宽宽的船上游。   他却很瘦,从来就很瘦。于是就显得她更壮。其实他比她还高点,可看起来她竟高出许多。她比他大五岁,然而看起来比他并不显老。结婚时,他二十六,她三十一。他少了一条腿,她却很愿意,她说他年轻,有文化,城市户口,国家职工,复转军人,人民功臣。他不明白她竟能很自然地说出这些话,并不像是什么人转给她的。他当然也明白像她这样的老姑娘,在她那山林里再找个像点样的丈夫,已经不再容易。她能嫁给他,多亏了县里那个老民政局长。他清楚那些话都是老民政局长教给她的。不过她就只说了这么一回,就是两个第一次见面时说过这么一回。尽管她说得很自然,天衣无缝,但她同他见一面后,就再没说过。大概她觉得再没必要。她知道他是个实在人。后来她就对他说:“那是日哄人哩,让人身上起疙瘩。”   她确实没再说过。成亲时,县广播站,地区报,连省报都来人采访过。民政局长当然又编了好多好多话要她说。功臣,英雄,老山,勇士,最可爱的人,真正的爱情……可她就是一句也没说。反来正去就是她要讲的那一句:“局长说啦,跟了他,日后就能转成城市户口。”   她就讲实的。她做梦都想着城市户口。   他不明白。这个深山长大的农村姑娘,怎么也会这么梦寐以求地盼着城市户口。   她不明白,老民政局长当初答应她的这句话,真要兑现,可就不那么容易。刚开初,她整天地往城里跑。一直跑了两三年,也没跑下个结果。后来老局长退休了,后来她又有了孩子,后来也就不再那样跑了。于是就只是骂,骂局长,骂政府,骂天,骂地,骂爹,骂娘,骂他。骂他那条腿。自从他上山当了护林员,就更是整天骂,吃饭骂,睡觉骂,干活骂,歇下来也骂。   “缺胳膊少腿的,老子图你啥!”她每挑一担水,气还没喘匀,劈头盖脸地就这么一句。   骂归骂,生活上倒也从不让他受委屈。她能做一手很可口的饭菜,即使是那些最便宜的东西她也能做得有滋有味。做出来的衣服纳出来的鞋,虽然不时髦,却也合合适适,齐齐整整。她骂他,可不管怎么着,每个月她总能代他从乡里领取回那百来块的工资。她节俭得出奇,一分钱能掰成两半花。要是什么东西涨了价,即使只涨三分两分的,她也能气得骂上一两天。山上的农家,一年里很难吃上几顿细粮。可她从粮食局领回来的,不只有白面,还有精粉,大米!这就常常让她激动不已。当然,她还有熬头。不管什么时候到城里去找,管事的总不把话给说绝了,“年限不够,没法子,这是国家的规定,再等等吧,该转的时候还能落下你?”她并不傻。她明白,她只能靠他。没了他,她啥也没有。回娘家时,她只须拿上几斤大米几斤白面就足足能让一家人稀罕好半天。坐下来,一家老小就围着她转。她毕竟有个城里挣钱的男人,于是她觉得很光荣。   他从不跟她吵。没好处也没有用。他知道,她骂他其实更多的时候只是发牢骚,泄怨气,倒也不是真骂。听久了,就习惯了。他早习惯了。   其实她也很辛苦。每天只要眼一睁开,手脚就没个停点。一家人的吃喝穿戴,打里照外全靠她。尤其是有了孩子,更是忙得她团团转。这孩子长得同她一模一样,虎背熊腰、团头团脑,哪儿也是圆鼓鼓的,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只要一醒来,就满屋子乱窜,打打闹闹,翻天覆地。在他眼前,她像只老虎,在儿子跟前,她像只绵羊,逆来顺受,百依百顺,脾气好得简直就没脾气。她什么也敢骂,就是不敢骂儿子,也不允许任何人骂她的儿子。   本来这么着也就过下去了。他并没有更多的奢望。他也不像有些受过伤的残废军人,三天两头就往民政局跑。总是把手伸得老长老长,不给就拼命。他总是想起那些死去的战友。他觉得死在战场上的往往才是最勇敢,冲在最前边的。他算不上勇敢,更算不上英雄。不就是一条腿么,问心无愧也就足够了,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做个平平凡凡的人,几亿老百姓,几千万残疾人,不都这样?   知足者常乐,他很满足。妻子很丑,没文化,脾气暴躁,他也清楚。再好点的姑娘没人会嫁给他。要那样他心里也不会平静。如花似玉,有文化有涵养的姑娘何必要嫁给他,让两下里都难受。像现在这样,他很满意,心里确实很平静。何况还有着这么个虎里虎气愣头愣脑的大胖小子,整天在跟前活蹦乱跳地让他乐个不够。   他本以为,就这么过下去就行了。   可谁想到突然就来了个变化,偏是让上了山,让他做了护林员。   对他来说,这应是个不错的差事。上山当护林员,待遇很高。奖金,补贴,补助,连老婆也发给临时工资。也就是两三年,甚至还答应期满回来时考虑分给他一套住房。   他知道,领导是一心为他好。这看上去是个苦差事。想干的可是大有人在。只要领导愿意,可以以此为借口给他更多的照顾。他当时并不知道,在一些人眼里,护林员可是个肥缺。护林员在这种地方肥得很。   “挣大钱就干护林员。”来了这地方他才听到这地方的人就这么讲。   在他这个护林点上,一山的木材几乎就由他这么一个关口把着。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是天然的要道,在这儿想进林场,能走的路就这儿一条。   他每天的任务就是把住这条路。工作省心得很。其实也用不着怎么把门,只要把那道拦路的大门一锁,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把一根木材运下山去。   他原以为这工作实在太轻松了。他甚至还想过读上一些书或者学它一样手艺干干。   只是做梦也没想到这份工作原来竟如此艰难和凶险!   满打满算,也就三个来月。然而这三个月,就好像被困守在山头上,面对着千军万马,孤军作战,毫无救援!围攻的一拨一拨地往上冲,一直冲到现在,一直把他冲成眼下这个样子。   ……   ……真渴,哪怕是有一口水也好。   水,水!   二十日八时整   山里的太阳其实出来得顶迟。让山挡着,一露脸就在半天里了。   苍蝇是像跟着太阳一块儿出来的。一摊一摊的血引出一片一片的苍蝇。人走过去就轰轰轰地响。已是深秋,苍蝇也来了。死厥厥的,但迟钝。总是在人脸上碰。凉飕飕的,像是把血也沾在了脸上。过来过去的人就不停地在脸上摸。摸一把,看一看,然后再摸一摸。   那一摊一摊的血已成了黑紫的颜色。   老王和老所长抓紧时间在村里了解了解。案情看上去好像很简单。   昨天下午三点左右,凶犯狗子从山上下来到村中小卖部里买东西。因顶撞就跟小卖部的老头儿吵了起来。吵到后来就打了起来。这小卖部是村民四兄弟家开的。四兄弟闻讯赶来,结果又打在了一起。当时围观的人可能不少,于是就打乱了。挨打的当然是狗子。狗子身上的伤就是那样打下的。至于是谁打下的,拿什么打的,为什么要那样打,可就怎么也问不清了。   所有的人都众口一致说是狗子先动手打的人。“那家伙手狠着呢,上去就揪住人家脖子往死里掐。掐得人家喊的都不是人声。”“你说这家伙野不野,人家是个老头儿呀,咋就敢往死里打!打得人家乱喊叫,叫的就不是人声。”“人家四兄弟来拉架,他还打人家四兄弟,你说这家伙是人不是人。”“人家老三好心好意地劝他,他捏住人家指头就往坏崴,崴得人家叫得都没个人声了,你说那家伙毒不毒。”   然而一问到狗子身上的伤,就全都摇头了。“没看见。”“那会儿就打乱了,谁瞅得清。”“用刀了?那么多人还能用刀!不可能不可能。都是老百姓,哪个敢用刀!”“用啥砸的?哎呀,那就不晓得了。那么多人,像碾场似的,哪能瞅见。”……   狗子最后是怎么离开的,看法几乎是一致的。“跑的呀!挨了打啦还不跑!跑得快当着哪!”“就没想到那家伙还能跑那么快,咯吱咯吱的,一条假腿也能跑那么快,准是给吓傻了。”“那家伙捂着肚子就跑。我们都以为那家伙跑不了几步,没想到那家伙一直跑出了村都还在跑。”“要是一般人,早打死了。没想到那家伙还能走!那家伙挺硬,死也不倒的,要不打成那样了,咋就还能走!咋还能再摸回来,一枪一个地把你全崩了!”   ……   从狗子身上的伤情看,很难想象出他会跑出村去。   不过从现场的情况来看,狗子好像真是跑出去的。虽然不可思议,但确实是这样。   他带伤跑了大概有一千多米。这一千多米里他好像一次也没有停步,一直等越过村口,拐过山旁,这才好像一下子趴倒在地上。从趴倒地方的血迹来看,他很可能是一下子昏倒在这里了。而且昏迷的时间不会太短,剩下的路程就全是爬了。   从这里爬上山,爬回护林口,估计用了三个多小时。这段路上,从留下的血迹和痕迹来看,一共停留了九次。有三次大概是由于昏迷而停留,因为血迹很重。   在护林口,狗子大概逗留了半个小时。他找出了一大卷工用胶布,用胶布粘住了身上所有能粘的伤口。从撂在地上沾满血迹的胶布来看,有些伤口大概粘了好几次才勉强给粘住。工用胶布粘性太差,有血就更难粘牢,被子整个被撕碎了,看来是用来裹伤口的。   令人不解的是,家里到处都滚满了空的饮料易拉罐和饮料瓶子,连小院里堆积在一旁的饮料瓶罐也滚得满院都是。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饮料瓶罐,而且会滚了一地。   结论只能是一个,狗子是在找着喝。   确实没水。所有的瓶罐都是空的。这么多瓶罐滚落在地,很可能是想从里头寻找些残剩的饮料来喝。   大量失血的人会感到极为口渴。   但院里院外的确没水。连水缸也是空的,水缸里只有极浅的一底水。   缸底的水是红的,缸外也有一摊血。   看样子狗子曾趴在了水缸上。水太少,胸口却有那么一道伤,他根本不可能探下身去把那点水探着。看来他努力试探过,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种努力。假如他当时真要拼力探到那点水,如果不小心栽进去,以他当时的身体状况,很可能就再也出不去了。   狗子当时的脑子也许还很清醒。大概是当他感到这种努力是徒劳时,便及时地离开了水缸。   他为什么不打破水缸呢?可能他没想到。可能他感到水太少了,不值得做这种努力。砸缸是很要力气的。而且水缸砸破后的残渣碎片掉在缸底,很可能就将底水吸干了。   其实从缸里剩下的那点水来看,他根本就不该进行这种尝试。他明知道水缸没水,但还要努力爬上去,在当时很可能只是一种意识。   这样看来,狗子当时的脑子并不清醒。   再爬往村里的这段路上,狗子总共用了大约八个小时。   这段路,狗子爬得很慢,大概除了几次较长时间的昏迷外,短暂性的昏厥很可能时时发生。   奇怪的是,在半路上,狗子竟离开道路,爬到了不算很近的水房旁。但他明明知道水房锁着,在那儿根本不可能喝到水。   这会不会也是一种下意识?   再后来,从他爬过的印迹来看,狗子曾离开路而爬到了几个农户门前,但好像都没停留便又离开了。   敲门了还是没敲?如果敲了,敲开了没有。但可能是讨水喝,喝到了没有?   老王和老所长问了这几户,得到的回答都是“没听到有人敲门。”“啥也没听见。”“没听得没叫声,啥也没听见。”   只有枪声全村人好像都听到了。   “那枪声真是吓人。”“想不到那声音那么响!”“像地震似的。”“把我家娃都吓哭啦!”……   这大概就是整个过程。案情看上去确实简单。   吵架,打架,打群架。狗子受伤后出村子,爬回护林口,取了枪,又爬进村子,闯进四兄弟家,一下子把四人全部打倒。   从手头掌握的现有资料来看,案情简单得简直无法做出汇报。   这也往往是在农村办案时最为棘手的事情,看上去材料不少,说下去的东西有一大堆,但真正有用的有价值的却极少甚至没有。看上去是像啥也给你说,而且会说个没完没了,但在最关键最需要的地方却只是含糊其辞,以至立刻就缩回去了,简直让你毫无办法。   真是狗熊踩皮球,哪儿也很软就是踩不住。   “家有家法,村有村规,国家职员咋的?护林员咋的,也有入乡随俗的。不管咋着,你总是个外地人么,你能斗得过。四兄弟是个啥人家,你也不尿。你不尿人家人家能尿你?两下里都不尿,那还有不出手的。”村长就这么慢条斯理地讲。村长五十左右,脸色蜡黄,不高不矮。不讲话的时候,看上去很是利落,脚勤手快,办事干练。但一说起话来,那慢腾腾谨慎小心的样子简直让你受不了。一句话好像想三遍才能说出口。“咱就想么,你骂人家,人家就不骂人?你打人家,人家还不打你?打得狠了,自然就不服气。人嘛,一口气憋住了,钻了牛角尖,那啥事干不出来。到了咋的,不就出事啦。”村长蜡黄呆板的脸上不着一丝儿感情。鼻音很重的语音里全然分不出贬褒。不过假如你要听,他就能这样一直不断地讲下去。   支书是个老头儿,不够六十,看上去七十也多。患着很重的气喘病,可能是感冒了,鼻子也不通。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像拉风箱:“我啥也不晓得,人家也没有找我,有事也不找。村长负责制哩。我真的啥也不晓得。半夜里听见枪响,还以为是放炮哩,咋晓得会是这档子事。这里的人可都是本分人家。刚才听人这么说,真是吓着了。你说这还了得!咋会出这种事。咋着也不该拿枪打人的呀,这也是个教训。让我说,以后不管啥人,也不能随便就发给枪。就是发枪,也不能发子弹。用枪吓唬吓唬人就行了,还能真的打!那些年,村里组织民兵,就只发枪不发子弹。你说说,这枪能是闹着玩的。就是不打人,走了火也要命哩。”老支书说得很认真,一边说着话,一边喘着擦着鼻子眼窝,于是就显得很动感情。“以后这种事可要重视哩,这也是个教训,前几年那会儿……”   支书没说完,老所长就走了。老王抹脸还想听,“走!”老所长猛然一声。老王愣一愣,支书也愣了一愣,话也就此打住,只是呼呼地喘。   问来问去,仍是这些话。“打得可狠了。”   “叫的就不是人声。”“我们都以为一准给打坏了。”“就没想到咋还能爬下来。”“咋就会出了这事!”“枪声好响,震得窑顶上直掉土。”“一家人都吓得坐起来,那枪声就像在耳朵跟前。”……   太阳冷冰冰的,一点儿热气也没有,十月天气,山上就这么冷。   老所长冷冷地坐在那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声接一声地猛咳。像是要把那些冷气都咳出来。烟团儿被寒气裹着,聚成一团儿,好久也不散去,咳过了,眼睛红红的就直往山上瞅,好半天也不回脸,像要把山峰也剜下一块来。   “王八蛋!”老所长突然冒出这么一声,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老王瞅瞅表,六点多就给厅里和县里打了电话,七十里山路,算算也早该到了。   老王在心里琢磨着老所长会怎样给上头的来人汇报。老王也想着自己应该咋说。   老所长的意思是要让村里先汇报。老所长已给村长讲了,要村长做做准备。这是个大案子,到现场来的怕不会只是局里的领导。   但不管怎样,总得有个大致看法。   老王突然觉得这很难。   十九日二十二时半   水……   狗子去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嘴唇像刺藜一样扎人。   他歇了一会儿,盘算着怎样才能尽快弄得一点水来。   实在实在是太渴太渴了……   水!……水。   他刚到这里时,常常觉得不可思议。偌大一座山,偌大的一个林区,居然会如此缺水。   整个孔家峁,方圆十数里,就山沟里那一眼一望到底的浅水井。人畜吃水都靠它。天稍稍一旱,水就浅了,干了。挑上十担八担水都没了。等上一时半天的,才能再渗出那么几挑水。真是水贵如油,水贵如金。   靠天吃饭,偏又是十年九旱。一眼浅水井就是一村人的命根子。谁在这儿生活,都得靠它,都得受它摆布。   他也一样。   他却没想到他们竟会用水来整治他!   他们断了他的水源,不让他来这儿挑水。   他们在这儿盖了座水房,上了把铁锁。水房极坚固,水泥铸成。铁锁很大,将军不下马。   村里的人也说了,几辈子了,这儿就没盖过水房。哪个村里的浅水井也没盖过水房。   他们就盖了,没别的,就是为的堵他!就是要把他逼垮,打走!   起初他觉得这根本不可能。他无法相信他们真会这么明目张胆地干。当老婆挑着两个空桶回来,哗啦一摔,又一脚把桶踢出丈八远,抢天呼地地哭叫起来时,他依然不相信这会是真的。怎么敢!   山是国家的山,水是国家的水,我是国家派来的护林员,谁也没这权力!   他拐着一条假腿,挑着两只空桶,嘎吱嘎吱地走下山去。还没有到,他就明白,老婆说的是实话,他们真是这样干了!   门口把着一个老头儿,见他来了,门就给锁上了。他走上去,千说万说老头儿就是不给开。七十来岁的一个老头儿,耳聋眼花,满嘴不见一个牙,可偏就认准了他,怎么说也是白说。   “你找头儿去吧,头儿说让开,我就给你开。头儿说不让开,打死我也不能开。咱俩前日无冤,近日无仇,我可不是有意开罪你。你听我说,我挣的就是这份钱,让你挑了水,这份钱我可就挣不上了。”   老头儿两眼浑浑的,像两锅看不透的夹豆腐汤。看着他很像是不看着他。老头儿说的是实话。老头儿挣的这份钱就只是要看住他。他知道他不能把气撒在老头儿身上。这不怨老头儿。看老头儿那样子,也不怕他撒气。   他们也真想得出来,偏是弄来个老头儿。若是年轻点的,吵就吵了,争就争了。偏是个老头儿,让你一点奈何不得。   他不清楚老头儿说的头儿到底是谁。村长么,村长就像一只老兔子,他没这个胆。支书么,支书是个病瓤子,他连家里的事也管不了,还能管到这儿来?   那么就只能是四兄弟了。四兄弟真敢这么干,四兄弟的权威会有这么大?他当初就怀疑现在还是怀疑。他不相信这一村的老百姓真会这么能听他们的,真会让他们这样摆弄。   他还是去找村长。村长居然找不到。他不相信村长是为此事躲了起来,可又找不到更好的解释。躲得又很久。一连四五天,他都没能找见。   村长不露面,水却没了。水缸露到底,一家人仍得喝水,他咬咬牙,买回了一箱子饮料。幸好紧接着又下了一场雨。他用盆子、罐子、锅、连碗也用上了。雨虽然不大,但总算存了少半缸水。   水有了,可老婆却不干了。泼死泼活地跟他闹。如果说以前闹起来还掺点假的话,这回闹得可是真格的。先是骂,后是哭,接下来便是摔。好端端的瓷碗,连着摔了四个。摔第五个时,他挡了一下,那碗就朝他飞了过来。他闪了一闪,碗蹭过耳朵,在身后的墙壁上炸开。很脆,很响,他愣了一愣,就由她了。一个人径自走出窑洞,走出小院,一直朝山上走去。走远了,还听得见老婆的叫骂:“你娘的敬酒不喝喝罚酒,鸡蛋壳画个酸眉眼,充的是哪路圣人!三张纸糊出驴脸,不知道你面子有多大!”   老婆没文化,骂起人来,却有板有眼,有滋有味。   一走进山林,全身的烦恼登时就少了许多。一眼瞅去,望不到头的一排排的树真是少见的好!那直哟,那高哟,那匀称哟,让人能瞅得醉了。   有时候,就让他直纳闷。这少土没水的山岭上,竟能长出这样的一片优质木材。   他清楚这些木材的价格。伐倒一根,从山上运到山下,直径三十公分的就足以卖到一百元!两三个人合伙干,运的运,伐的伐,只需一天工夫,就可以搞到六七十根!这村的人,一年只要闹上这么两次,就是一次也行了。就足够一家人的吃穿玩乐。   于是,这个孔家峁是排进了这一带最富的村。在整个县里曾有过好些第一。在贫困山村是第一个脱贫致富,第一个电视普及村,随后又是第一个彩电普及村,第一个住宅全部翻新村……   靠水吃水,靠山吃山。除了这一山的木材,还有那随处可见的山果,各种各样的名贵药材,永远也打不尽的猎物……   当然,最容易,最实惠,还是木材。如今这世界上的人盖房都盖疯了。档次越来越高,用材也越来越好。木材炙手可热,抢手得很,在这地方,出手又极容易。只要你能弄下山来,钱就几乎等于进了腰包。   刚来到这里,在山林里第一次巡查时,差点没让偷砍偷伐过的情景吓呆了!   前山还看不出什么,越往后走,越到深山就越怕人,真让人触目惊心!他甚至无法估计丢失木材的数量。有一回,他在山后曾试着数了一回。走了不到五百米,就数了一千多根木头桩子!他数不下去了,久久地怔在那里。在一刹那间,他甚至想立刻就打辞职报告!他甚至担心自己被当成替罪羊!的确如此,假如在这儿干上两年,只怕你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   想了好久,最终他还是留下来了。他不能走,他不能把这一山的木材留给别人,也不能把这一片木桩的责任留给别人。他写了一篇很长的现场巡查报告,把木材严重丢失的情况全都写了进去。然后一式五份,省里一份,地区一份,县里一份,乡里一份,一份给了护林站站长。   让他没想到的是,从打报告到现在,两个月过去了,竟连一份回声也没有!就只是站长来过,但对丢失木材的情况只字没提,对他那份报告也只字没提!   渐渐地,他才感到自己想得太天真,太简单了。   除了报喜不报忧怕负责任等等诸多因素外,这一山让人眼热、眼红的木材,足以让任何权力都变了形!   这一片成年的优质山林,有多少双眼都在直直地盯着!有多少人都在谋算着!   可把着这条路的护林员却只他一个!还有一个作为帮手干着临时工的妻子!   “想挣大钱就当护林员。”他渐渐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把在这条路上,只要你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金钱就会滚滚而来!   四六分成,有人就把价钱开得如此之怕人!别说四六开了,就是三七开、二八开,就是一九开,这三个月的工夫就足能让你当个万元户!   他不是没这么想过。他真想过,想过好多次,有时候几乎每天都在想。他早就盼着买台彩电了。一口一口地省,一分一分地攒,攒了好几年了就是攒不来。攒钱的速度还没物价涨得快!当然,他想要的东西还多得是,收录机,洗衣机,电冰箱,摩托车,房子,老婆的户口和工作。他清楚,眼下只要有钱,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就没有买不到的东西!然而一想到这些的时候,眼前不知怎么着就会看到那些一个个死在战场上的战友,就会看到一座座镶嵌着英俊潇洒憨厚英武各种神态照片的坟头,就会看到自己被炸飞了那条血肉模糊的腿。他还会看到老婆神采奕奕地从邮局取回来的那一沓工资。虽然不多,可那是一个明证,他是一名国家干部!   有时候,他也试着从反面去想。丢了木材,鼓了腰包,面对着自己的,也就只是那么一条路:别人同你四六开,三七开。但到了你手里的,也必得去四六开,三七开,甚至更多。你得用这些钱不断地去贿赂上峰,贿赂左右,疏通四面八方,打通各个关节。唯有这样,你才可能会稳稳当当,安然无事。否则,假如有一方不满意,顷刻间就会让你锒铛入狱,身败名裂!就算不会出事,你心里还会安稳么。柜子里压着三万、五万,甚至更多的这些不义之财。你还会有这种永久的,心安理得的平静么?   还有,你会去贿赂么?你能去贿赂么?你敢么?那些各个部门的领导,那些曾给你颁过奖,戴过花,曾给过你救济补助,曾给过你各种各样的荣誉的领导,你能拐着腿,一颠一颠地去给他们塞东西,塞钞票……   真是不堪想象!真要那样,他还能是个人!那样活着还不如去死!   他不能,他没那个脸!   于是,他就努力去切断那些念头。   于是,他就像现在这样,招来了老婆的骂,招来了许许多多人的恨,连水也喝不上。有一次,全家整整断水三天,整天喝饮料,直喝得老婆孩子嘴上起燎泡!   到后来,连饮料也不再容易买到!他不得不把孩子老婆送下山去,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原想着这将是一种长久的较量,谁能坚持到底,谁就获得胜利的认可。他知道,他必须坚持下去,一步也不能后退。只要闯过这一关,以后的局面就容易打开了。他不能让他们把他逼走,他一定得在这里站住脚!   然而他却没料到这种较量如此残酷,竟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们就是要把你往绝路上逼!真是逼上梁山了!   二十日九时四十分   太阳渐渐升高,但依旧冰凉冰凉。   老王觉得这山里的气候实在很怪,几个月了,就没下过一场透雨,天旱得这么厉害,可该凉还是凉了。凉得让人怀疑这天气还会不会再掉下雨来。   路上的尘土很厚。石头山,路却是土路。有的地方尘土有半尺厚。   一辆车过来,就是一条黄龙。   老王瞅着远处那一道滚滚而来的黄龙,就明白来的不会是一两辆车。   果然就来了很多领导。他原本想着除了县公安局的领导,可能还会来一些领导,却没料到会来这么多。公安局的孙局长,林业局的赵局长,大峪乡李乡长,分管农林牧的王副县长,分管公检法的张副书记,还不算乡办公室主任,乡护林站站长等一溜中层领导。   四辆吉普,一辆上海,一辆伏尔加,一辆面包。   这么多车,这么多威严的面孔,足以让一乡的山民瞪呆了眼。   有了收录机,有了彩电,山里人听到过无数次比这更盛大、更辉煌、更庄重、更严肃的场面,也听到看到过比这些更高、更气派、更威武、更神圣的领导和人物,然而当这些活生生的领导真的来到面前时,还是会流露出那好像是骨子里生就的怯卑和纳罕。   于是围观的人一下子就多了起来。多得让人怀疑这么一个小山村里居然会有这么多人。   派出所的干警就只好赶上前去维持秩序。那些刁钻狡顽的山里小子拼命地从人堆堆里往里挤。大概是要看看这些坐小车的人都是些啥模样。等人走了就围着车直转,把各式各样的车都摸一摸,敲一敲,拍一拍。蓬蓬蓬,乒乒乒,啪啪啪,整个村子里都是这种老不安分的响声。   老王也赶来维持秩序,只好由老所长一个人给那些领导在现场介绍情况。   老所长就把那些人带到这一摊血跟前比划一阵子,又带到那一摊血跟前比划一阵子。也没用多久就比划完了。于是所有的人都围在一起,这个比划一阵子,那个比划一阵子。   老王什么也听不见。就只听得蓬蓬蓬,乒乒乒,啪啪啪这些很不安分的响声。   后来实在听得烦了,就抄起一根棍子,显出一副凶恶狰狞至极的样子来,朝着那群小孩子装出一副真要打的样子,没命地扑了过去。于是那群小孩就轰的一声顿作鸟兽散,一个个逃在远处笑嘻嘻地直朝他瞅。   城里的娃娃村里的狗。大致是讲城里的孩子泼野,村里的孩子绵善。其实当真有个城里的娃娃放到农村,呆在农村娃娃圈里,不出三天,准会把他治得服服帖帖,狼狈不堪。那种先让你一手的绵善,究底里很是可怖。有如一摊软泥,只要你敢踩上去,就会不声不响,没有一丝怜悯地把你活活陷进去!   呆得久了,就会觉得出村里那些成人的脾性同那些村里的娃娃的脾性并无二致。都很和善,都很木讷,都很腼腆,都很胆怯,都会露出一脸敦厚的笑,都能显出一副质朴的神态,都是那么和和顺顺,恭恭敬敬,然而正是这些,就常常让你觉得同他们远隔万里。面对着一大片始终带着憨厚笑容的面孔,细想起来,真能让你吓得落荒而逃!   老王就奇怪自己怎么总有这种感觉。   围观的人越多,这种感觉就越强烈。眼看着这一群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脸面,会让你感到根本无法对付!   唯有领导们的脸色依旧很严肃、很阴沉,弥漫着一种事态极为严峻的浓郁气氛。同那一片微微笑着的显得这个世界平平静静根本不曾发生过什么的面孔亟成鲜明的对照。   那些人在院子里站了一阵子,就一齐涌进四兄弟的屋。老所长走在最后,走到屋门口了,就转过身来朝老王摆摆手。老王一怔,点点头,就跟过去了。   老王立刻就想起了汇报的事。老王知道老所长的意思,假如要汇报,就得他来汇报。   他还意识到,这个案子到了这会儿,已经不在他们的权限范围了。从老所长的神态举止上,他也看到了这一点。   他甚至有了一种靠边站的感觉。但即使这样,他也毫无办法。这种权力的位置决定了他只能这样。   不知为何,他眼前就突然现出了狗子涌出的那一摊血。   说是屋,也不知该不该叫屋。这儿就是窑洞,很少盖屋。房屋不抵寒不挡热,唯有窑洞冬暖夏凉。四兄弟的窑却很别致。说是窑洞,却是上下两层。一色砖石砌成,成楼状。有顶、有檐,近看是窑,远看是房是楼。青砖绿瓦,飞檐斗角,很是气派,但也给人一种进了庙宇的感觉。   老王进了屋,见领导们都已在沙发上坐好,村长和几个人正一个接一个地递烟,又一个接一个地点烟,又一个接一个地倒茶端茶,就赶忙找了个地方坐下。   这屋里老王曾来过几次,但每次进来,感受都有所不同。以前觉得这窑里好宽好大,这回进来就觉得更宽更大。一下子坐进来这么多人,仍然显得很宽。竟还有能坐下这么多人的沙发,能摆下这么多茶杯的茶几!简直就是个会议厅!   于是老王不由得就盘算起自己的家会有多大。假如有这么大,又得花多少钱才能置下这屋里的东西。想了想就不想了,没的想。   四兄弟有两个成了家,两个媳妇好像都不在场,大概都跟到医院陪侍去了。也不见孩子,只有一个老母在家,年龄有六十来岁,正沙哑着嗓子哭。大概是哭久了,看上去声嘶力竭却不见有声,两眼青肿,面色若灰,直哭得一屋子人神态黯然,默默无语。   大家就只抽烟、只喝茶。   “别哭啦别哭啦,这会儿可不是哭的时候。别哭啦别哭啦,咱说正经的。”村长忙乎完了,就朝那老人摆摆手像轰苍蝇似的这么嚷。   转眼间老婆婆竟止住了哭声,两只手在脸上擦过来擦过去。   村长让老婆婆给大家讲一讲,老婆婆顿了顿就讲了起来。老婆婆说起话来嗓音还算清楚。只是说话太土,土得让人怎么听也听不明白,于是村长就时不时地做做翻译。   “挨千刀的!”老婆婆一张口就是这么一声,让屋里的人都愣了一愣。老婆婆的底气竟还很足。   老婆婆说自从那扫帚星来到孔家峁,一村人就再没过过一天顺心的日子。扫帚星自然是指狗子。说自从狗子这扫帚星把了口子,村里人就倒了八辈子霉了。凡到山上去的,就是拾把柴火割把草,也要里里外外搜三遍,指头粗的柴火棍棍也要给扣了。“一看就是个骚胡!碰见个闺女家眼就直了。瞄来瞄去的,就差在身上捏揣了?我家这俩媳妇,每回上山,都要叫那骚胡盘问个没够,挨千刀的!”老婆婆这么一说,一下子又让一屋子人都瞪了眼。骚胡就是公羊,大流氓大淫棍的意思。说狗子每天把住山口,把得那么严,无非就是想捞点好处,讨点便宜。“村里人早想揍他了,一村人都嚷嚷着要再坏他一条腿。要不是我家四个娃拦着,他早死几百回了,还能等到今天!这挨千刀的,偏是向我家这四个娃下毒手!”老婆婆说着说着止不住地又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子又接着讲。说狗子那畜牲早就谋算了要下手的。这些天就整天喝得醉醺醺的站在村口骂大街。村里人不理他,就跑到村当中小卖部门前骂。骂得人都不敢来买东西。小卖部的老汉说了他两句,就闯进小卖部里摔东西,见啥摔啥,抓住啥摔啥。老汉挡他,抓住人家就往死里捏,捏得人家喊得就不是人声。村里人看不过眼了,气得冲上去把那畜牲揍了一顿。要不是后来她家四个娃跑过去拦住,“那畜牲早见阎王了!”说到这儿,老婆婆又哭了起来,直哭得昏天黑地,于是所有的人都不好再说什么。   唯有老所长也许是职业的关系,也不管她哭不哭,就让村长问,这些都是她听见的还是亲眼看见的?   那老婆婆听了仍是不住地哭,哭着哭着突然嚷:“可村里的人都这么讲,那还有假!”   十九日二十二时四十二分   这只漂亮的夜光表,是他从部队里带回来的,也是他最珍爱的宠物。确实不错,走得极准。即使是在深夜也格外清楚。如今表盘也给砸裂了,表把也撞歪了,受到了很明显的伤害,但依然很准、很亮。哽噔哽噔哽噔……响声依然强劲有力。   他再一次看了看表。盘算着是不是该从路旁绕过去,爬到沟底去找点水喝。   实在是太渴了。   时间并不晚。他知道四兄弟总是整夜整夜地摸牌打麻将。今天这一晚他们更不会老早就去睡觉。夜深了反倒更好些,不会有杂人碍事。   关键是得挺住!无论如何,也得先弄点水喝。真是渴啊,纵使在战场上,也没这么渴过,也没渴成这样子,能渴出现在这种感觉!以至让他感到,假如能喝点水,需要多久就能挺多久!   水。   他知道哪儿还有点水,至少也够他一人喝。即使不够喝就是能喝上三两口,他也就心满意足了。为了这点水,就是再绕路,再费力也值得!   水!   他曾在这道有水的沟底和附近来来回回走了多少回!自从沟底的那眼浅水井被水房封死,切断了他一家的水源后,他就在这水井旁,在这沟底附近,在这道沟的上上下下几乎摸索了个遍。他不信这么大这么深的一道沟里,就只有沟底那一处有水。他掏呀,抠呀,剜呀,大大小小的石头不知搬动了有多少,终于在沟底上方让山洪冲刷而成的一个石凹里找到了水。他花了两天时间,才凿出一口锅那么大的一个石窝。水少得实在可怜,一天一夜也就只能渗出多半桶水。不过这对他来说,也足够了。   只要有水喝就行。   他不可怜自己。他可怜孩子,也可怜那个身体粗壮的妻子。妻子很丑,却很爱干净。一家人的衣服被褥,总也洗得干干净净。淘米洗菜。水总是用了一遍又一遍。尤其是那个淘气的儿子,一眨眼工夫,就会闹得像个脏猴儿。于是她不厌其烦地洗了一回又一回。即使来到这山里,她也还是这样。挑水这么远,她仍是啥也不肯让脏一点,每天挑了一趟又一趟。虽然累得气喘吁吁,汗水淋漓。可她愿意。宁愿累点也不愿脏点。而如今,突然没了水,一天两天还能凑合,十天半月可就受不了了。又是大热天,天又旱得难见一丝云彩。眼看着一堆脏衣服穿了又换,换了又穿,有时候连抹把脸也办不到。大人还不咋的,儿子一下子就憋了满身痱子,难受得连觉也睡不稳。成天喝饮料,把一家人都喝垮了。只要一看到儿子满身的痱子和一家人嘴上的燎泡,他心里立刻就像刀搅一般!   他真不明白,只是想问心无愧地活个人,为何就得付出这样的代价。好像唯有同流合污才能生存,堂堂正正偏是死路一条!人间的是非真的会颠倒了!   他死也不信,死也不信他会斗不过这样的一群人!   他凿出了这么一窝水,心里感到少有的兴奋。老婆死也不去挑。她说她没那个脸,丢不起那个人。老婆不挑他挑。幸亏每次只有两少半桶水,否则他真会爬不上来。他左腿只有半条腿。说准确点,只有少半条腿。从大腿的四分之三以下,连膝盖全给截掉了。装了一条假腿,一条最新式的假腿,走平路还行,上坡下坡就难了。尤其是这种滑溜溜的石板坡,能踩的脚窝顶多只能放半个脚,肩上还挑着这两半桶水。没膝盖一打弯一撑劲所有的重量就会颠在了这少半条腿上,一不小心一个闪失就能把你连人带桶栽到沟底里去!有一回他真栽了,就要到顶了,“左脚”踩到了一小块石子上,“左脚”并没感觉出来是踩在石子上。重心移在左脚上时,就滑了一滑,他闪了一下,赶忙把身子向后仰,要不然就会趴倒在前头。结果一仰身,左腿撑不住,就连人带桶一齐向后颠了过去。他滚了几圈一支棱赶忙爬稳坐起来,等到回过神来时,那两只水桶依然咕嘟咕嘟在半山腰里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惊肉跳的响。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惊天动地响彻山谷的回声才歇下来。他久久地坐着,耳朵里嗡嗡的声音依旧不断。一直等到满腔的悲愤一点一点消下去,他才爬下去去找。他早已学会了控制自己。自从失去了左腿,这种类似的事情发生得太多了,生气没有任何用处。何况是现在,他们就正盼着你生气,你越生气他们就越高兴。他不能生气。   那一回两只水桶摔得几乎不成个样子。回家前,他把身上的土打了又打,衣服整了又整。他不能让老婆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相。他清楚,老婆骂是骂,但见到他这副样子,心里还是会难受。他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把两只水桶叮叮咚咚地砸了一下午,总算摆弄得像些样子了。幸亏水桶没给摔漏。看着这遍体损伤的水桶,他突然想哭。他觉得自己就像这两只水桶。等到心里平静些了,反过来想又很庆幸。假如像这样的水桶再漏了水,那么它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啥用,还有啥存在价值!   他至少还像一只不漏的水桶。   因为水的问题,乡里县里他不知道跑了多少次。村长找不见,他就找到乡里。乡护林站站长,分管护林的副乡长,还有乡长。乡长很客气,还给他沏了茶,静静地听完他的叙述,然后和蔼地让他去找分管护林的副乡长:“你先去找他,我随后就跟他说。”副乡长还没听完便勃然大怒:“反了反了,他们就敢这么干!眼里还有没有政府!真是反了!你先回去,我马上派人去查,查出谁就办谁,对这些人就不能客气手软!”护林站长没副乡长那么动感情,但对他来说也足够了:“嗨,那种地方,谁去那儿也不好干。但不管咋着,总不能不让喝水嘛。太不像话了。既然乡长说了要去查的,你应先回吧。像这种事情还能不管一管?不过你在那地方,最好不要直接跟他们冲突。不管咋着,你总得在那儿生活。你只是一个,他们可是一群。你也没啥可担心的,反正迟早还是他们得去求你,你着啥急。”   当时他觉得站长的话还真不错,可回来的路上,却越品越不是味道。“迟早还是他们要去求你”,阴阳怪气,站长的话什么意思!日后他才得知。这个站长,前些年就曾在孔家峁干过护林员!   一个来回近五十里山路。这地方自行车没有,又不通公共汽车。碰上个小四轮、卡车什么的,又大都是孔家峁的,他不想拦,拦也拦不住。就只是走。走一天,疼两天,一个星期也缓不过劲来。   然而就是不见有人上来,也不见有任何动静和变化。水房依旧由那个老头儿把着,谁也能挑,就是不准他挑。晚上则是一把大锁。一切照旧。   “你娘的两手空空,吊得跟个秤锤似的,还不白磨你的脚板子,白磨你的嘴皮子!你是憨子,就以为天下人都是憨子!”他一回来老婆就这么骂他。她好像把世上的事全看透了。“也不瞧瞧人家以前的护林员咋当的,乡里县里的头头一趟跟一趟地往这儿跑。你来三四个月了,咋鬼也不见一个!就算你是瞎子聋子憨子呆子,啥味也品不出来!连个这也看不出来,还夸你娘的有文化有见识哩,有你娘的脚!”   老婆骂得他难受,冒火,可他明白老婆骂得不是没道理。他来以前,这护林点上的几孔窑里,几乎全都挂满了奖状锦旗。地区、县里、乡里,甚至还有村里的!孔家峁赠来的大红锦旗!他曾在村里赠来的几面锦旗上瞅了又瞅,有一面锦旗上竟填着“爱民模范护林员”一溜大字。字体遒劲饱满,光彩夺目,把他的眼都看直了!后来只要他一进来就要站在这面锦旗前发呆。“爱民模范护林员。”他不明白这种词是怎么想出来的,又怎么能写出来做成锦旗,堂而皇之地挂在这里!   原来的护林员很得意很快活很自然很兴奋很耐心地对着刚来接班的他,把这一窑一窑的奖状奖框奖杯奖旗一个接一个地介绍了个遍。原来的护林员就是现在县林业局的办公室副主任。在这儿干了没两年就升了一格。听别人说这两年他真是发大了,发老了。家里的住宅翻新了又翻新,比四兄弟的两层楼也差不到哪里去。不过当时看上去护林员则显得很诚恳,很朴实,很憨厚,很实在,很可靠,笑容可掬,热情洋溢,满面放光:“早知道你要来早知道你要来。你不到三十吧,哈,年轻有为年轻有为。以后有啥事就来找我,不要客气,有事就来找我。好歹我在这儿也干两年了,咋着也比你熟,村里的人谁也认得,不怕不怕,有事就只管来找。再说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山不转水转,咋着也算是一个系统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好好干好好干。其实也很好干,用不着学也没啥好学的,一干就会一干就会。好好干好好干……”   这些话当时让他觉得动听极了,也让他感动极了。絮絮叨叨啰啰嗦嗦里头自有一种朴素的热情和诚挚。   可后来,当他为喝水的事专程到县里找到他时,这个明显白胖了的办公室副主任竟显出一副认不出来的样子,然后就说:“这种事你得找乡里嘛,找县里顶屁个用。县里还不是得乡里解决。咋搞的咋搞的嘛,那里的人都挺不错的呀,咋就能不让喝水啦咋就能不让喝水啦。好啦好啦,我看你还是找乡里还是找乡里,县里也不能隔手打人嘛……”   末了,他直接给省厅去了封信。省厅倒是很快就有了回单,给他发来了一份公函,同时也给乡、县有关领导部门发了公函。他以为这回可能行了,然而左等右等依然没任何动静。   等不及了,他又到乡里跑了一回,乡办秘书在桌子上、抽屉里、文件柜里翻过来翻过去,找了好半天也没找到那份公函。他也没多呆,一气又跑到县里,县林业局办公室一个干事在记事簿上找了找,然后说:“哦,有这么回事,函我们已经转下去了,你到乡里问问看。”最后他拿着给自己的那份公函找到了分管林业的副县长。他等了足有两个多小时才等着,结果还没两分钟就给打发出来了。他一边说副县长一边在他递上去的公函上看。也不知是不是在听。他没说完,县长就看完了。也不管他说不说,在公函上刷刷刷签了几个字,然后就打断他的话:“行了,你去找你们乡长。”话音不高,但极威严,毫无再谈下去的余地。他只好出来了。回到乡里见到乡长,乡长看了一眼也在上头签了几个字,让他找副乡长,副乡长一看竟也签了两个字让他找村长。他呆呆地瞅着上边的几溜字,愣了好半天。   村长还是找不着。都说开会走了,也不知开啥会,在哪儿开。   渐渐地,他开始相信老婆的话了。“两手空空,吊得跟秤锤似的,还不是白磨你的脚板子,白磨你的嘴皮子!”   否则再没别的理由。   不过他还是常常为这些人不断地编造出一些暂时不能上来的理由:实在太忙,开会,家里有事,生病,等等等等。说不准迟上一两天准会上来的,问题自然也会迎刃而解。   然而一天两天,十天二十天,一个多月都过去了,依然如故,一切照旧。   渐渐地,他也不想去找了。他怕看到那些脸孔,他也不想再看到那些脸孔。在战场上,他也算得上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而在这些人面前,却常常会让他感到自己是这样的怯弱和委琐。他受不了这份窝囊!   他也不能再去找了,他怕别人笑话自己,小看自己,没能力没魄力,连这么个问题也解决不了。没本事没能耐,腿也跑短了,连芝麻大的小官儿也没能请了一个来。   还有,他得占取主动。总不能老这样让人家逼着你去上上下下地跑。你这儿跑得腿疼腰疼浑身疼,人家在那儿以逸待劳看你的哈哈笑。战地指挥员就讲过,在战场上,无论何时何地,第一要则就是占取主动,只能你逼得他抬不起头,绝不能让他把你逼住。否则,更大的问题和危险就会接踵而来,直至让你败退或灭亡!   对!他不能老这么将就着闹水喝,他应该把那个水窝凿得更宽更大更深,甚至再凿出一个浅水井来。他不仅要喝,还要喝饱喝足,还要像过去那样去洗去涮,气死他们。   他想得太容易太简单了。   那一天,他带了凿子去那个水窝挑水,还没到跟前就给惊呆了!   水窝里竟让人倒了一大摊茅粪!山沟里奇臭冲天,寸把长的蛆虫满地乱爬,在脚下踩得叭叭炸响!   他久久地呆在那里,好半天也没动了一动。   一股无名怒火渐渐从胸窝里压不住地往上挤,挤得他两眼发木发麻发红发黑,浑身的肌肉一阵接一阵地大抖大跳。   假如这些家伙就在眼前,假如手头有挺机关枪,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端在手里把他们一个个统统扫倒!   在战场上他就这么发泄过,痛快过!   而如今……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股烈火终于让他一点一点压了下去。经历过那么多生生死死的场面和无数次坎坷磨难,他还有这个涵养,他还能控制住自己。这是持久的较量。只要你一发火,一发怒,一喊叫,给人的印象就是全完了,全输了!   但只要你不声不响地挺着,一直挺下去,他们就比你更难受!   “反正迟早还是他们求你,你着啥急。”不知为何,他突然就能想起站长这句平平淡淡、阴阳怪气的话来。   想了想,他挑着空桶慢慢走了回去。傍黑的时候,他又拿着凿子铁锤悄悄走了下来。   他好像早就料到这一着。他当时曾找到了两个渗水点,却只用了一个。这回他做得很谨慎很小心。轻轻地凿,轻轻地掏,尽量压低声音。快半夜的时候,水窝凿成了。不大也不小,上边还压了一块石板似的石头,不显眼也不容易找。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黑着,他就挑了水桶下来。轻轻移开石板,满满的一窝清水!纯净透亮,连清晨天顶上的星星也映得清清楚楚。他的心怦怦怦地直跳,两只手止不住地颤,一边舀一边不住地四处张望。   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在打游击,而且比那更惊险更艰苦更需要智谋!   有这一窝水垫底,他浑身好像立刻就充满了活力,他感到信心十足!   这比金子还要珍贵的水!这命根子一般的水……   二十日十时二十六分   那婆婆说完了,一边哭一边让人扶着就到另一间屋里去了。   接下来就该是了解情况听汇报了。老王在心里琢磨该怎样汇报。   “大家喝茶,大家喝茶,先歇一会儿,然后咱们就叫证人给大家说说情况。都准备好了,马上就到齐了。咱们一个接一个来,让他们都如实地讲一讲。刚才我跟老所长也碰了碰头,你们看这么安排行不行?”村长说到这儿,就只在乡长脸上瞅。   “好吧,那就这样吧。”李乡长点点头,就朝张书记和王县长看了两眼。   听这么一说,老王心里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知道这是老所长的意思,对派出所来说,这个案子的情况已大致明了了。该说的在现场转了转也就说得差不多了。但真要再做详细的案情汇报和案情分析,看似容易实则难。表面上看,这是一起刑事案件,但究底里,则绝不是一起简单的刑事案件。案情背景复杂得很,怎样处理,怎样定论,似乎比那些疑难案件的侦破工作更棘手,更困难。尤其是当案情涉及到政治和社会时,就更是如此。从严格的意义上讲,此案已经出了公安系统所能涉及的范畴。因此,有必要先让领导们广泛地听取一些情况,让他们能有个整体认识和综合了解。   老所长真是用心良苦。   老王没想到这个村长马上就接受了老所长的建议,而且很快就做了部署和安排,看上去还挺细致挺周详。这证人和目击者也找来了。村长大概也明白眼前发生在他们村的事情绝非一般。若想迷里马虎地敷衍过去,看去是根本不可能。必须得认真应付一番,至少也得做出个应付的样子来,更不用说这里头是否会牵涉到他的问题和责任。因此也就更是显得小心翼翼。再说,把那些目击者和证人找一些来,自然也就减轻了他个人的压力。少说为佳,不说更好,这是村长给人的一般印象。何况又来了这么多领导,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也不清楚,他得先看看。   这一点,老王明白。   “这是当事人被害人的家,怎么能在这里听取情况。”县委公检法的张副书记却提出异议。“这怎么行,不合适嘛!我看还是挪个地方,去村委会。”   副县长一听也立刻表示同意,余下的人自然也就异口同声地同意了。   村长则突然愣怔起来:“村委会?这个,村委会!……村委会太窄呀,再说,也太脏,条件太差,不好招呼呀……喝口水也不方便,这太……”   “我们到这儿可不是要你来招呼的。没关系,走吧走吧!条件再次也是村委会么!”张副书记的口气登时就严厉起来。   “是,是这样,那地方……好久就没人去的,要收拾也得……”村长越发结巴起来。   “去村委会就去村委会嘛,啰嗦什么!婆婆妈妈窝窝囊囊的老是这么个样子,咋就不能改一改!”乡长不禁发起火来。乡长是村长的顶头上司,谁也了解谁,说起话来自然就更随便些。不怕县长怕乡长,一般来说,村长大都这样。   村长登时一头冷汗。赶紧就改变了主意:“那好那好,就去村委会,就去村委会。你们是不是先稍稍等一下,我这就找个人去收拾收拾。你们先等等,马上就好。”村长正要转身,不防乡长又嚷了一句:“快点!”村长愣了一愣,然后急慌慌地跑了出去。出门时,不小心竟把门口刚用过的脸盆给踢了一脚,哐哩哐啷,把他吓了一跳,把一屋里的人也都吓了一跳。   其实谁也没等。村长一走书记就站了起来,县长也站了起来,所有的人就都跟着站了起来。   “走吧。”书记说了一声就急急往出走,所有的人也都跟着一个个往出走。出了门,乡长赶上前来,一边领路,一边跟书记寒暄。书记眼睛直直地看着前头,异常严肃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走着走着,突然冲出一句:“怎么这么个村长!”   “……?”乡长一怔,“胆子小了点,不过……”乡长正想解释,书记立刻又冲出一句:   “这么大个村,就没人了!”   乡长愕然。然后赶紧说:“……倒也是,不行了就换换。”   “换换?!这么大的事情,就只换换?!”   乡长又是一阵愕然。没多久就开始擦汗,脸上也渐渐布上一层令人不安的恐惧。   紧跟在身后的乡局干部也分明听到了这句话,脸上也都渐渐显示出一种异样来。   气氛突然显得格外紧张起来。一路无话,只听得一溜杂乱的脚步声。   说是村委会,也就是两孔不大点的破旧窑洞。此时那孔能坐人的窑洞里正尘土飞扬,隔数尺便不见人形。一溜人全被堵在外边。   “再稍等等,再稍等等,马上就好,马上就好。”村长大汗淋漓,尘土满面,脸上的汗沟昭然可数。见人来了慌慌张张跳了出来这么说了一声,又慌慌张张跑了进去。   紧挨着村委会的,竟是一孔羊圈。羊圈口一大片羊粪堆积如山。几只鸡正旁若无人地在粪堆上刨来刨去,一股浓烈的羊膻气扑鼻而来。   窑洞里还不算太小,只是极为阴暗极为破败。窑洞的两壁因为潮湿已剥落得不像个样子。窑顶上裂缝好大好深,很是怕人。蛛网道道,灰丝如林。两张桌子,只有六条腿。凳子七扭八歪,晃动有如跷板。洒了大半桶水,又等了好半天,才勉强能走进人去。刚抹过的桌子凳子上眨眼间又是一层厚厚的灰尘。村长抢过去想再给书记县长的座位上擦一擦,没想到书记县长看也没看,一屁股就坐了上去,其实村长手上的抹布也干净不了多少。   确实很挤,窑洞里满满登登,且无烟无茶。等人都坐好了,村长赶忙吩咐刚才帮着打扫收拾的人去取些烟来。那人瞅了瞅村长:   “到四兄弟家?”   “不是他家还有哪儿!”村长着急地摆摆手。   窑洞里气氛依然如故,格外严肃紧张。书记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村委会怎么能成了这样子?平时就没个活动?像这样开会也没法开么!”县长不禁就批评了两句。乡长则有点恼怒地盯着村长。   “……平时也活动的呀。”村长一边擦汗,一边说道,“会也常开的。……不过大都在四兄弟家。那儿方便,又宽敞些。领导来了,也都到那儿,大家也都习惯了。……有啥事,就在那儿商量。这两年……就都这样。村委会本说要挪挪地方的,也没个合适的去处。就这么拖下来了……”   “好啦,好啦,”县长挥挥手,“这放到以后再说。你安排的那些人都到齐了没有?到齐了就抓紧点,你瞧都快几点啦,快点快点。”   听县长这么一说,村长如释重负地赶忙跳出去叫人。   第一个进来的是小卖部的卖货的。四十大几年纪,驼背、伛瘦。一再让坐竟不肯坐。头不知抬不起来,还是不肯抬。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细看两腿果然在抖。   “不怕不怕,你慢慢讲慢慢讲,有啥就说啥,领导只是了解情况,不是办案子。”仍然不断冒汗的村长竟也安慰起驼背来。驼背听他这么一讲,反倒抖得更厉害。大伙见他那样子,于是就无人再催,只等他说。   也不知过了多久,驼背终于说起来。好在口齿还算清楚,也不须翻译,不过也就几句话。他说狗子用枪打人是从昨天下午的事开始闹起来的。大约就是下午三点来钟的样子。狗子脸色通红通红的,摇摇晃晃,一脸怒色地走进小卖部来,开口就大骂一气,“一瞅就觉得那家伙是喝多了。”骂了一阵子,就要买饮料。恰好当时就没饮料了。“真的全卖光了,还没进货。”狗子一听没饮料,就不相信,又接着大骂起来。“骂的那些话就没法进耳朵,咋就能骂出口来。流里流气的,就像电视机里的大流氓。”他醉了,谁也不敢还口,就由他骂。没想到那家伙越骂越凶,见没人理他,到后来就动起手来。“一把就掐住了我这儿。”驼背指着自己的胸口,然后剥开自己的衣服,让一圈的人看。那瘦骨嶙峋的胸脯上,果然就显出一漂红来。“别看那家伙干瘦干瘦的,又是个瘸子,劲儿大着哩。那手就像把钳子,能把人掐死!差点儿没把我从柜台里揪出来!”驼背说他当时就疼得大喊大叫起来。于是就有人去喊四兄弟。四兄弟来了才把狗子拉开。“那家伙真不是个好东西,又骂起人家四兄弟来。”于是就吵了起来。那会儿人越来越多,就把他挤到了一旁。驼背说他当时也疼坏了,憋坏了,也给吓懵了。见当时那样子,就走开了。再后来的事,就一概不知了。“真是能把人给吓死。就没想到那家伙那么凶,活这一辈子了,也没见过这么凶的家伙。说实话,我就根本没惹他,也从来没惹过他。你们打问打问去,村里人谁也晓得,咱这几十的人了。啥时候跟人红过脸……”   驼背说到这儿,眨巴了一阵子眼睛,就涌出两颗泪来。   窑洞里死静死静,好一阵子也没人说什么。末了,还是村长问道:   “还有不?”   “没有。”   “再想想,看还有不?”   “想不起来,就这了。”   于是村长瞅瞅乡长,又瞅瞅县长,又瞅瞅书记,然后又瞅住乡长:“下一个吧?”   乡长回过脸去,瞅着书记和县长。   老王见他们瞅来瞅去,心里就有些着急,赶紧就瞅老所长。   老所长头低着,只是抽烟。眼看着没人吱声,驼背就准备走了。老所长突然问了起来:   “那狗子来小卖部就只买饮料么?”   “……是呀。”驼背一愣,“就只要饮料。”   “小卖部当时怎么就会没饮料了?”   “没了,没了……真没了呀!”   “我是说怎么就会没了?”   “就没进货么。他又要的多。一次就是一箱子。”   “你们平时是不是等货卖光了才进货?”   “……进……进货的事就不归我管,是四兄弟管着的。我们就只管卖。一般都是一边进货一边卖,不过,也不一定的……这要看情况的。”   “你说那狗子是喝醉了,是看上去喝醉了,还是你闻到酒气了?”   “……这,一看就是喝醉了呀!脸红红的眼窝也红红的,走路也不稳,一晃一晃的,那就是醉了呀!”   “那狗子少条腿,当然就走不稳,我问你是不是闻到酒气了?”   “……酒气!哎呀,那会儿真是吓得要死,啥也顾不得了,怎会闻到酒气!……肯定是有酒气的呀!”   “你说那家伙揪住你的胸口朝你大骂,你回忆回忆,到底闻到了没有?”   “当时……把我掐成那样子,气都喘不上来,眼看都要憋死啦,哪还能闻到酒气。……我记得好像是有酒气的呀……”   “……气都喘不上来,眼看就憋死啦,怎么还能大声喊出来?”老王止不住地问起来。驼背怔了半天,嗓音就有了哭腔:   “……哎呀,我挣呀!……我一挣,他就松开了呀!松开了我就喊……我当时给吓坏了呀,就没命地喊……”   “你刚才说是四兄弟来了才把那家伙拉开的,怎么一挣就松开了。”老王又问。   “……松开了,他就又抓,就又抓住了呀!”   “松开了你咋不跑开?”老王不禁又问道。   “……松开了就又抓住了呀!我真的是没说话!”   ……   “你说狗子骂你,都骂你啥了?”老所长接着又问。   “……骂,骂我是一条狗,连狗也不如。”   “一进来就骂?”   “不是,不是。一进来就只骂别人,还没骂我。”   “他骂谁了?”   “好像是……我记不得了。他就是在骂。”   “是骂一个人,还是骂好多人?”   “好像是……我记不得了,真的记不得了!”驼背不禁就惶恐起来。不住地向村长脸上瞅,村长好像也不好说什么,隔一阵子就瞅瞅乡长,乡长啥也不瞅就只是听,县长书记也都只是听。   “狗子常来买东西?”老所长一劲地问。   “以前不大来,这些天才来得勤了。”   “每次来都这样?”   “……不,不,就这回是这样……”   “每次来都买饮料?”   “有时候也买别的,后来就光买饮料。”   “每次都买很多?”   “多,可多啦,一回就是一箱子。”   “你问过没有,他老是买那么多饮料干啥?他整天就光喝饮料不喝水?”   “他没……我哪晓得呀!谁敢问呀,我不晓得,真的不晓得呀!我说的都是真的哇……”   驼背突然蹲下身去,放声大哭。窑洞里顿时嗡嗡作响。   窑洞里的人不禁都愣住了。   ……   第二部   十九日二十二时五十五分   他决定从路旁绕过来,到沟底水房旁去找口水喝。他知道水房旁有个地方能寻到一些水,至少也够他一个人喝一顿的。   一离开路面,才知道山里的这种小路多难走。凹凸不平且不说,只是那大大小小的石子就让他受不了。爬一步,石子硌在身上的伤口上,疼得像刀割一样。尤其是往下爬那些陡坡时,全身的重量一下子增在胸口,那道伤口就像重新撕开一般!   地势渐渐平缓了些,爬到沟底,离水房就不远了。   爬着爬着,他停了下来。灰暗的夜色里,一道浅浅的横沟挡住了他。   他有些发愣。以前来这儿时,印象中好像不曾记得有这道横沟。也许有的,他不在意罢了。若在平时,尽管只一条腿,但像这种浅沟,他只须一跃就过去了。确实很浅。两尺多高,三尺来宽。然而眼前他却感到若想爬过去,简直难如登天!   问题是爬不下去。假如跌下去或滚下去,身上的伤口让这么一摔,十有八九都会被重新震开。尤其是胸口,很可能会再来一次大出血。而且即便是滚下去,但你依旧会爬不上去。这会儿根本就站不起来。只凭手的力量,而且只是一只手,不可能让你能从二尺多高甚至更低些的沟楞上越上去。   离能喝到水的地点只有几丈远了。   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   像是被剜掉一大块似的月亮,渐渐从山头露出脸来,四野顿时一片灰白。   他默默地瞅着这条灰蒙蒙的横沟。   过去?还是不过去?不过去就意味着喝不到水,就意味着白爬了一趟。这实在太亏了。爬过去如果跌在沟底爬不出来怎么办?很有可能,一摔一震再一出血,很可能就再也爬不出来了。爬不出来就只能静静地死在这里了。   此时对死早已毫无惧怕,他越来越清楚地感到,他随时都可能死去。如果要死也绝不能死在这里。   假如死在这里……那将会怎样……   假如死在这里,第二天第三天或许会被人发现,或许会被一只狼,豹子什么的叼走。如果被狼或豹子叼走,那才真是没有任何价值。打也白打了,死也白死!他们将会高兴得发狂。“老天有眼。”“不得好死。”“总算盼到了这一天”……他们肯定会用这些类似的话来庆贺他的死。他们当众把他毒打一番。伤成这样,结果他却这样死去而又被叼走啃吃一净,这不仅会掩盖掉他们的罪行和残暴,甚至还会加强他们的邪恶和权势!   若被人发现了又会怎样?会去报案?也许会。但他们肯定会编造出许许多多的谎话和假象。他们有的是钱,也有着盘根错节的势力,很可能会把这些谎话和假象全都变成事实。他们做得出来,也能促成这种结局,这一点谁也不会怀疑。   妻子会怎样?会去上告?会去找领导,找公安局?也许会,但即使会,也将会被他们挡住。他们会在妻子身上借以种种形式拿出数目可观的财物来。甚至会给妻子转了户口,找了工作。一条是上告但很可能是毫无结果;一条是缄口却会得到很大实惠。他们会把这两条路摆在妻子的面前由她挑选。妻子很可能会挑选了后者。他总觉得妻子就很实惠。她大概会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她甚至会觉得这比他活着时更好!“反正人死也死了,人家有钱有势的,你告得倒人家?就算告倒了你又能咋的。要是他活着你也不就是图个这!”他们很可能会这样劝她。“老子图你啥了,缺胳膊少腿的!”妻子平日里就这么明明白白地骂他,妻子图的并不是他这个人。这是公开的事实。   很可能会这样,很可能。平时听惯了并不以为然,然而此时此刻竟让他如此揪心悲哀。对他来说,尤其是眼前,似乎再没有比这更令人痛苦的了。   孩子呢?孩子太小,啥也不懂,啥也会忘掉。刚过三岁,这个年龄还不会意识到失去父亲的痛苦。长大了,也许连他的模样也记不得一些了。母亲很疼他,他会活得很好,他会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可也自然就随了母亲的性格和见识。但这些,他已经无法顾及到了,或许会碰到一个比他更好的爸爸……   还有母亲。母亲三十守寡,再未嫁人,拉扯着五个孩子硬硬朗朗地一直活到现在。他对母亲充满了敬意。母亲勤劳节俭,含辛茹苦,可以说是把自己前半生都给了他们。五个孩子里头,数他最小。母亲在人前头总是夸他最有出息。他果有出息。十九岁就当了兵,第二年就当了班长。那一次探亲回家,他看见母亲容光焕发,腰板挺直,头也高昂起来,心里感到少有的惊奇和欣慰。他觉得母亲活脱脱像换了个人。也许是因为他这个争脸的儿子,才让母亲的精神这样好,身体这样健康。   在部队里,他就常常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在他入伍时同母亲临别时的情景。火车站上,一长溜送行的人几乎都在流泪。有的在抽泣,有的哽咽不止,有的甚至哭出声来。真是泪洒十里长廊!   唯有母亲不哭!泪花儿也不见。母亲自始到终是一脸的慈祥一脸的笑。看着母亲的样子,他很为自己感到骄傲和自豪。这才是母亲!一声长鸣,列车徐徐开动,顿时哭声一片。无数张泪脸当中,唯有母亲依然在笑。他觉得母亲的脸就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母亲不只是勤劳本分,温和善良,母亲竟还是如此的刚毅坚强!他觉得他永远也无法忘记这动人的一幕。   六年的军营生活,对他来说真是一所大学校。在这所大学校里,他学到了无数知识和新思想。他还迷上了团部那个五彩缤纷的阅览室,上百种刊物由他浏览。他也迷上了那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图书馆。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各种各样的书籍给了他不断的享受和陶冶。他对世界和人生的看法渐渐成熟起来。到后来,每当再回忆起母亲时,就慢慢地感到母亲的性格中似乎欠缺了些什么。但缺些什么,他又感到很朦胧。于是他就常常谴责自己,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去想。   战场上,他被炸掉了一条腿。在医院里给母亲写信时,他简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无法下笔,他想象着母亲的悲痛和心酸。他真担心母亲会承受不了。信发出去后,寝食不安六神无主地盼了二十多天才盼来了家里的来信。两手打颤拆了好半天也拆不开。哥哥在信中说,妈妈要你安心养伤,你负伤了回家,妈妈没什么放不下心的。妈妈觉得这一样很光荣。村里乡里县里也常有人来慰问。妈妈情绪很好,和过去一样,你只管放心就是。看了这封平平淡淡的信,他心里不禁涌上了一种失落感。他总有些不相信。一遍接一遍地读着这封字写得很大又很稀疏的只有一页半的家信,似乎想努力地从当中找出一些母亲或家人为他难受为他悲伤的气息和痕迹,但最后他还是失望了。   不过他总觉得这一准是一封瞒了他的信。他不相信母亲会毫无悲痛之感,他甚至还担心着母亲会有一天千里迢迢地找了来,突然出现在他的床头,母子俩止不住抱头痛哭。他不明白,这种担心中甚至还夹带着一种隐隐约约的企盼。他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半年后,他拄着双拐回了家。当见到自己熟悉的家园时,他突然觉得那么想哭!进家门时,他竟是那么害怕见到母亲,害怕见到母亲伤心欲绝的样子。   然而当见到母亲时,他不禁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他又看到了母亲那张旗帜一样笑着的脸!   母亲依旧容光焕发,身板笔挺,高高地昂着头,依旧是那样的慈爱,祥和,依旧是满脸的微笑和欢快。   像是受到了重重的一击,他好久好久地愣在那里,果然像哥哥信中写的那样,母亲情绪很好,并不悲痛,一点儿也显示不出来。即使是在晚上看到他的半截腿时,也只是摇了摇头,仍然不显得悲痛。他再一次感到深深的失望。在母亲和一家人欢快喜悦的饭桌上,唯有他感到了少有的悲痛。几次落泪都被他忍了回去。哥哥说了,母亲变多了,连说话也时髦了许多,像“亏了我一个,幸福千万家”,“领导的关怀”,“国家的培养”,“自豪”,“骄傲”等等这些话,母亲都会说。母亲甚至还被请去做了两场报告!母亲还被小学生们誉为英雄的母亲。   他突然间是那样强烈地感到,假如哪一天他牺牲在战场上,母亲也许会像现在一样,会感到更光荣,更骄傲,更自豪!也一定会像现在这样神情自若,情绪安详,满面放光!   他常常责备自己,对母亲的要求是不是太苛刻了些,太自私了些?于是他就想到,假如哪一天母亲若滴下泪来,那他将会感念一生,一辈子铭心刻骨!那么他心目中的母亲就将会是一个最为完整的形象,也是最可敬最伟大的一位女性!可母亲偏是没有。母亲可能就不会。从来也不会,唯其这种不会,才更让他感伤。他甚至感到母亲的微笑和安详里,似乎更多是一种麻木和漠然!假如这也叫坚强的话,那么这种坚强就太让人悲哀太让人失望了。   他觉得同他相依为命了几十年的母亲突然间竟是这般陌生和疏远!   而如今,他横死异乡,母亲将会怎样?假如他被判为罪犯,当作凶手,母亲又会怎样?母亲会不会像感到骄傲和自豪一样地感到耻辱和羞愧?感到鄙弃和厌恶……也许真会这样!   他感到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和寒意……   他默默地瞅着眼前这道横沟。   喉咙仍然像火一般烧灼,这种强烈的烧灼感渐渐扩展到整个胸脯,扩展到全身。   不!爬过去!一定要爬过去!他不信他会爬不过去,他不信他会喝不到水,他更不信会死在这里!   一种感觉告给他,如果不尽快弄点水喝,很可能会完得更快!没时间再犹豫了,不就是一道浅沟么。   他奋力地向沟缘爬了一步,贴近了,然后一下一下侧过身来。等身子和沟摆齐了,便伸下脚去,伸下腿去,然后让身子慢慢滑下去,滑下去,手臂吃紧了,再一次吃紧,胸部腹部陡地一阵巨痛,他不禁轻轻哼了一声。同时听得一声沉重的响,眼前一黑,就好像栽进了万丈深渊……   ……   二十日十一时五分   那驼背正哭了没几声,村长慌忙跑过去就一把把他拉了过来:“你哭啥呀,有啥可哭的么。给你说了,这不是办案子,有啥就说啥么。所长也只是问问情况,没有别的意思么。别哭啦别哭啦,快起来。”听村长这么一说,驼背立刻就住了哭声,连泪也不抹,就只是呆呆地站着。   窑洞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张书记瞅瞅驼背,瞅瞅村长,又瞅瞅所长,突然就问了一句:   “这个凶犯老是这么一箱一箱地买饮料,这里头是不是有啥问题?”   窑洞里陡然静得出奇,好半天也没一个人应声。县长静静地坐着,乡长静静地坐着,林业局长静静地坐着。林业站长也静静地坐着。村长则静静地站着。全都悄悄的,死静死静。   老王见好久也没人吱声,便说道:   “会不会是喝不上水,我们也到护林口去过,从现场看,他确实好久喝不上水了……”   “喝不上水?怎么会喝不上水!”书记很奇怪的样子,便对着村长问,“你们村没水喝了?吃水有困难?”   “……没,没有,吃水没困难……”村长结巴起来。书记就又说道:   “吃水没困难,怎么就会喝不上水!”村长正想说什么,没想到书记就又接着说起来,“我们不要老是这样想问题嘛,是不是从别处想想?买这么多饮料会不会有别的用处?你比如像赌博?雇工?这是国家的护林卡子,很容易出漏洞的。喝不上水就不是个理由嘛!再说,喝不上水就整天喝饮料,一个月多少工资,就全花了钱买饮料?现在的饮料又那么贵,你说说,你们卖的都是些啥饮料?”书记向驼背问道。   “……健力宝,大都是健力宝。”驼背慌忙回答。   “多少钱一筒?”   “两块六。”   “是不是!一筒两块六,一次就要一箱子,一箱子得多少钱!我没搞过公安,破案的事我不懂。不过像这些明摆的问题,就应该好好查查,查个水落石出。”   老王瞪着眼,直直地不住向老所长瞅。老所长正想说什么,公安局长就瞄了一眼老所长说道:“把张书记说的这些话都记下来,一会儿认真查一查。”   这一下,窑洞里再没人吭声了。县长、乡长、局长的,都现出一脸的轻松来。老王眨巴了眨巴眼睛,也不再吭气。   随后村长就示意让驼背走了出去。   第二个叫上来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黄脸妇女。看上去并不显老,只是脚居然是缠过的。大概是没缠到底,比一般的大脚小,比一般的小脚大。但一看就知道是缠过的。女人也是怎么也不肯坐。声音沙沙的,还算好懂。一进来还没等别人问她啥,就像背书似的低着头,埋着脸,沙沙沙沙地便说了起来。她说她是小卖部里帮忙的。因为她家就跟小卖部紧挨着,“三步两步就过来了”,所以四兄弟就雇了她。不过她只是个打杂的,并不常站柜台。驼背吃饭干活或者有啥事时,就由她顶替一阵子。“反正也没啥事,人家让帮时就帮,人家让干啥就干啥。四兄弟都是大方人,一个月总也给个五十六十的。”她说狗子和驼背当时打起来的时候,她并不在场。听到驼背喊了起来,才跑了过去。“那喊叫声就不是个人声,吓得人头发根子都奓了起来。”她跑过去时,两个人已经撕在一起。她见狗子正用手掐着驼背的脖子。“没见过那么狠的,真的就往死里地掐哩!”驼背的一张脸整个地变了形。“就没个人样”,“老远看着就跟个紫茄子似的。眼瞅着人都不行了”。她见势不好,也不敢上去劝,吓得赶紧就去叫四兄弟。“店是人家四兄弟开的,店里人挨打哩,咱也是店里的人,还能不去赶紧把人家四兄弟叫来。”   黄脸女人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了。等了等,不见有人给她说啥,便在口袋里摸起来。摸了一把就摸出一根烟来,再摸一把就摸出盒火柴来。也不看谁,嚓一下划着了,嗞溜一口,一下子就吸进去少半截,半天也不吐出烟来。   直把一窑的人都看呆了。   “不要停,不要停。给你说了么,这不是办案子,就只是了解了解情况。有啥说啥,放开说放开说。”村长见那黄脸女人打住不说了,就催了起来。   “没了呀!我就晓得这些。没啦,都说完啦。”黄脸女人有些发愣地说。   “咋就没啦?就没瞅见打架来着?”村长一愣就急了起来。   “我啥时候瞅见打架来着。我跑过去告给了人家四兄弟,就累得趴下了。坐在那里好半晌也缓不过来。腿也抖脚也疼气也喘,心跳得都能蹦出来。你想想这小卖部离四兄弟家有多远,咋着也有个三五里。这一路跑得有多紧。我又不是十七八的小伙子大闺女,骨头架子都跑散了,哪还能再紧着赶回来瞅见人家打架来着!”黄脸女人沙沙沙沙的,一气就说了个没完没了。   “坐了半天等缓过劲来,走出人家四兄弟家的门,人家四兄弟早就跑得没影了。你想想,人家是跑,咱是走,又是这一大截子路,咋就能瞅见人家打架来着!说实在的,我原以为四兄弟跑过去拉开也就完了,哪晓得就能打起来!要是晓得会打起来那咱也就赶紧点喘不喘累不累总还能帮上点忙,多个人多张嘴多份力气就是拦不住也不至于打到那份上。真是管闲事落不是要是咱睁只眼闭只眼听见了也装着没听见也就不到四兄弟家里去哪还会出了这档子事!你说说到这会儿了你去叫了四兄弟咱是为好哩反倒落下这么多嫌疑。其实你让我说,那会儿你就是不去叫四兄弟迟早也会有人去。再说咱挣着人家那份钱碰到这种事哪有见了不管的理儿。老人们常说哩,做人就得恩怨分明哩。咱活这么大了你村长又不是不晓得去村里打问打问看咱是个啥样的人!眼下事情闹得这么大政府又来了这么多人首长领导坐了这么一大片咱有啥说啥就是画押写字据咱也干。是啥就是啥哪能瞒瞒哄哄的你说说要这样那还有人味哩!”黄脸女人越说越快,一口气就讲出这么多。就像打机枪似的,谁也插不上,谁也挡不住。就只好由着她说,一直说到她不想说了才停了下来。那女人竟是气不喘,脸也不红。一窑里的人都把眼瞪直了。原来真错看了这女人,没想到这么能说。村长见黄脸女人这样子,也就不再说别的,便顺着她的意思说道:   “原来是这么着,我还以为你瞅见来着。没瞅见就算了。就是你说的,有啥就说啥,没瞅见就没瞅见,是啥就是啥。领导也没别的,就只是听听情况。”说完就示意想让那女人离开。   “你说小卖部离四兄弟家有三五里远?”像听不明白似的,老所长突然又问了那女人一句。那女人看了一眼所长,想也没想便说道:   “三五里,让我说也不止三五里。咱这地方,你们也看到了,这儿一家,那儿一家,高的高,低的低,曲里拐弯的,说是三五里,我看五六里也打不住。”   “那就算四里路。一来回八里,从小卖部到四兄弟家,赶去跑回,怎么着也得半个钟头。刚才你们都说,那狗子掐住老头儿,是四兄弟去了才给拉开的。那么这半个钟头里,那狗子就一直掐着那老头儿?”老所长问完了,瞅瞅那女人,又瞅瞅村长,也不知是在问谁。   那女人一下就愣起来。烟把儿眼看就烧着了指头了好像也没感觉。一窑洞的人也好像全部怔住了。良久,那女人像被烟把儿烫了一下似的嚷起来:   “……这个我咋会晓得哩!咱又不在跟前,咱就啥也没看见,谁晓得是不是还掐着哩!咱就是只喊了一回四兄弟,其余的事真的是不晓得了呀!你说说,你们这么多领导在跟前,咱算个啥人,还敢说假话呀!要是说了假话过后给查出来,该咋处置就咋处置,就是坐了班房判了三年五载的咱也没说的,咱……”   “你这是咋啦你这是咋啦!人家只问你晓得不晓得,不晓得就算了,谁说你说假话来着!连个脑子也没有!”村长终于生起气来,一下子就打断了黄脸女人的话。说完了,又嚷了一句,“还有要说的吗?有话就说,没话就走。”村长说着,赶忙就往乡长脸上瞅。乡长摆摆手:   “走吧走吧!”   村长也赶紧朝那女人摆摆手:“那就走吧。要没事就没事了,要有事我再叫你。走吧走吧。”   于是村长就像赶着苍蝇似的把黄脸女人给赶走了。   十九日二十三时十分   他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醒了。   胸口窒息一般的疼痛,就像又被戳进了一刀!他止不住地呻吟着,咬紧牙努力地侧过身子,再用手慢慢地探进去,从黏糊糊的胸窝里找出一块三角状的石块,疼痛顿时减轻了些,然后像喘息般地呼呼着。手很黏,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腥味儿。   他估计着这一下大概会流掉多少血。   又是一阵极度困顿般的昏眩。他突然觉得刚才还十足的信心和激奋好像在一刹那间全部烟消云散了。不行了,不行了,真的不行了,真的全完了。他感到是这样的绝望。爬不过去了,真的是爬不过去了。   他觉得困极了,眼皮越来越沉。他真想就这么睡过去,长久地睡过去……   ……极度的困倦即是心力衰竭的症状表现,这是死亡的征兆……战地卫生员曾多次这样讲过,对此必须引起高度警觉。   死亡的征兆!死亡……他猛地摇了一下头,陡地睁大了眼。不!绝不能就这么死去!像一条牲畜似的被践踏被折磨侮辱被伤害,在那么多人面前没死没活地被毒打,被揍了一顿。揍!一想到这个词就止不住地浑身发颤,人生还有比这更大的凌辱么,在他们眼里,他简直还不如一条狗!像条狗似的被当众惩罚,当众羞辱了一番,然后就这么忍辱含垢沉冤抱屈地默默死去,人生还有比这更悲惨的么?不!绝不!否则他死不瞑目,死不甘心!死也把这口气咽不下去!   四兄弟!四兄弟!孔家峁的大恶霸!对此这一带的老百姓谁个不晓,谁个不怕!孔金龙孔银龙孔钰龙孔水龙,老大三十出头,老四刚过二十,凶神恶煞般的四条汉子,公开作恶的虎豹豺狼!明里挂着个专业户的招牌,实则干着骇人听闻的罪恶勾当。几年后,非法而来的巨额收入滚雪球似的越敛越多越聚越大,早已成为这一带的巨户,首户!如今他们操纵着整个村里甚至整个乡里的财政大权。人们说,就是县里的选举,他们也能拉到令人可畏的选票。他们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将在下一届竞选到县长。如今在他们手中,似乎已经没有做不到的事情。长途贩运,转手倒卖,土产、百货,电器、机械、运输、药材,当然还有木材,他们几乎什么都干,而且全都一揽到底!尤其是木材,他们就是公开的大窝主,大买主!明偷暗抢,不管是怎么得来的,只要一到了他们手,立刻就万无一失任何人也奈何不得!渐渐地,他们把自己的势力范围搞得针插不进,水泼不入。顺者昌,逆者亡。若在他们的势力圈子里,你想背着他另搞一手,一经发现,顷刻间就能让你倾家荡产,家败人亡!他们什么也敢干,什么也干得出来,上上下下的关节似乎全被他们打通。离县城近几百里山路,但县里的领导,几乎都是他家的桌上客。即使是新上任的领导,用不了多久,也能被他们请上门来。   作为一个特殊客人,他也一样被请去过。他一生都没受到过那么好的招待。即使是在战场上临战前那一顿丰盛的饭菜,比起这来也还有着天壤之别。在他身旁就座的是一位白髯老人,一看就绝不是个一般人物。面色黄润,清癯高雅。一边吃,一边侃侃而谈,说这是国宴的水平。唯有他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一动筷子,眼前就出现山上被偷砍偷伐掉的一大片一大片的木桩!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社会上怎么就会生出这样的人物来!而且会活得这般如鱼得水!几乎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畅行无阻,任其遨游!他怎么也不明白,四兄弟怎么会把这一带的老百姓驯服成这样,控制到这种程度!老百姓见了他们全都是那么恭恭敬敬,顺顺和和。简直就像敬神一般畏惧!有时碰着了面,那种巴结可怜的样子,那种小心翼翼,说话连大气也不敢出的神态,真让人觉得触目惊心而又不可思议!敢想而不敢言,这儿的老百姓连想也不敢想!   就只是为了那微薄的一己之利么?就只是因为只要能把木材弄下山来交给他们钱就可以到手么?就只是因为四兄弟的存在他们就多了一份安全,多了一条出路,就会堂而皇之地闯开山门,即便是偷得再多也不会有人追究,也不会受到制裁么?其实这儿的老百姓也清楚,交给他们得到的价钱比在山下得到的价钱少一倍也不止,是不是即便如此,他们也只能跟着蝇营狗苟,心甘情愿地认可了?   他真是想不明白!   他渐渐才知道,偷伐木材,把这一带的人都养懒了,养馋了。除了经营那人均一亩多点的薄山地外,他们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干,扑克麻将棋,玩完了就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哄住护林员把山上的木材偷砍偷伐偷运下来!一年里只要能这样干上两三次就心满意足了,就足可以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年!   他们只管自己,只管眼前,至于别人怎样,将来怎样,至于国家怎样,下一代怎样,他们似乎想也不想!   他来到这里后,曾把这一带所有的地方全都转遍了。他很认真地替村里的人细细地谋算过。孔家峁地少山多,而且都是荒山。假如能把附近这一带的山山峁峁,沟沟洼洼全部承包给个人,不管是植树造林,还是种植药材,还是兴建果园,只要肯精心管理,稍有投资,不出五年八年,甚至更短,就会家家前景可观!日子会比现在过的好得多!而且保险可靠,正大光明!   何至于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寄人篱下,提心吊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但好像就是没有一个人这样去想,更是没有一个人这样去干。   他试着同一些人谈了谈。有的人一谈就瞪一眼。“呀!那得花费多少,投资多少哩!树苗子多贵,栽一棵能死两棵,还不是白撂!药材那是好摆弄的?前几年咱这儿不是没人弄过,肥料呀,农药呀,整天趴在地里,弄好了不容易,弄坏了可是一分钱不值!呀呀呀,亏你又想得出来,这鬼地方?能有啥出息!”   有的人一听就摇头了:“想得是不赖,干起来就没那么容易喽!咱不是笑话你哩,你一个外地人懂个啥,你也不想想这是啥地方。就算你辛苦上一回能摆弄下一山的木材一山的果子,可你管得了你看得住?闹不好,唉嗨!一夜就能给你全光了!到时候你欠上一屁股债,喝西北风去?”   有的人你就一点儿也看不出他有任何想法:“现在这样子,还能想那么长远。你瞅瞅,现在可是个啥气候!国家这事情,还不说变就变啦。让咱说,忙乎那些干啥。能活就行。嘿嘿,能活就行……”   还有的啥也不说,就只是在他脸上瞅。好像他是个远道而来的怪物,直瞅得人能噎住气。   他找过村长,村长倒是一本正经地:“这个意见好呀,不瞒你说,以前也不是没人提过。可这得大伙同意呀。大伙要是同意承包,咱们当领导的还能不高兴。真要承包了,大伙称心,咱也省心。这当然是个好事呀!实话说给你,以前提这事时,大伙不同意么。你说大伙不同意承包,咱们当领导的还能硬让人家承包?这不又成了分配任务了?就没积极性呀。不过既然你也这么说,我看这主意差不了。下次开村委会,咱们还可以把这个意见再提出来。”   他同支部书记也谈过,没想到那个老支书两句话就把他给呛了出来:   “还要承包哪!这还有完没完啦!我明告诉你,当初分田到户我就不同意!就是现在也不同意!要是再这么承包来承包去的,那不成资本主义了!我明告诉你,要再承包,除非我这支书不干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到底也不明白这些人心里究竟都是咋想的,不过越到后来,他也就越清楚。所有问题的症结,归根到底,还是四兄弟。四兄弟的意见,就是全村人的意见。四兄弟不同意,谁也不会同意。一村人都不敢承包,还有哪个敢去承包!正像那些人说的:“闹不好,一夜就全光了!”他们真敢这么干,纵然是一山木材,一山果子,也能一夜抢光了你!   好像谁也明白四兄弟为啥不同意。都去承包了山岭沟洼,谁还会去偷木材。都走了正路,谁还再去走邪路。没有这么多人去偷木材,还会有啥四兄弟!四兄弟还靠什么!四兄弟能有今天,还不就是因为有了这么多人去给他偷,去给他抢!还不是因为有了这一山国家的木材!   这个好像谁也明白,可好像谁也认可了。就好像本该如此,天经地义!于是就只好依附着他们,分明就是自己帮着他们压迫自己!   能活就行,不只是一个人这么说。这里的人好像好多人都这么说,能活就行,并不管怎样活着。这大概就是这些人的生活准则。   这些人大概就不明白,正是由于这样,才促就了这种邪恶,这种公开的邪恶!   这种公开的邪恶偏是被这么多勤劳而又自私,善良而又愚昧的老百姓维护着,拥戴着!明知道这种邪恶是在斩杀自己,糟践自己,却偏偏要对其言听计从,曲意迎合,甚至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这大概就是这个村子的真实写照和现实!   然而裹住这一团邪恶呈现出来的竟是一片太平盛世的美好景象。谁来了也说这地方搞得挺不错。专业户,专业林,改革开放,脱贫致富,户户有彩电,家家盖新房……   而唯有他却成了千古罪人!似乎满村的人都对他恨之入骨,不共戴天!他在这儿才三个来月,就成了大恶棍,大流氓,挨枪子的家伙,不得好死的畜牲……   有时候,他细细地想着想着就会不由自主地一阵阵打颤,心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怖,莫非人心也会干枯,良心也会腐败……   ……   二十日十一时二十分   第三个进来的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头皮光亮,须发皆白。无牙,一说话便顶出舌头。满脸都是皱纹,肤色却好得出奇。腿脚也还算利索,看上去很是健壮,头上系一顶羊肚毛巾,一说话就显出一脸老榆木皮似的微笑。老头儿看上去倒是不大紧张,让坐下果然就坐下,只是身子依然笔挺。眼睛不住地瞅过来瞅过去,瞅住谁就跟谁笑。   村长给大伙介绍说,说老头儿的家就在小卖部的隔壁,昨天下午打架那会儿他正好在家。是当时打架的目击者。村长介绍完了,然后就让老头儿给大家说一说。   “说啥哩么!”老头儿一出声,把一窑的人都吓了一跳。居然胸音十足,声如洪钟!   “就说说昨儿个后晌在小卖部打架的事,你看见啥了就说一说啥。”老头儿耳朵像是有点背,村长话音很高,就像是在哄小孩!   “打架的事哇!迟了呀,我过去的时候已经迟啦!较劲的那一阵子都过去啦,都打得差不多啦!迟了呀!”   “迟了也不怕,没瞅见没听见的就不说,瞅见啥听见啥就说啥。”村长的话音越提越高。   “我就没瞅见个啥!跑过去的时候,都迟啦!”老头儿依然声如洪钟,如雷贯耳。   “哎,你不是跑过去啦,多多少少总能瞅见些啥。我给你说,你瞅见些啥就说些啥。”村长显得格外耐心格外费力。   老头儿像是很努力地回忆了一阵子,然后就说了起来。老头儿回忆的时候,脸上一直挂着微笑。那笑好像是刻上去的,即使说到他认为是最怕人最难过的地方,也始终是笑吟吟的。老头儿说打架的那会儿他正在家里收拾谷子。他不知道那会儿是几点了。他从来都不看表,就只看日头。他说大概就是半后晌的样子。突然间就听到有人喊叫。他说他耳朵聋了,可还是能听见那叫声很大。“那喊叫的就不像是人声。”他一听就吓了一跳。以为是出了啥事了,赶紧就跑出去看。“原以为是在家门口哩,谁晓得门口就没个人影。”见门口没人,站了一会儿就又回去。刚回到家里还没坐稳,猛然间就又听到一阵大声的喊叫。“怕哩呀!跟前头喊叫的是一样样的,那喊出来的,就不像个人声。真是怕哩呀!”这回他再也坐不住了,赶紧又往外跑。见门口没人,就又往小卖部跑。一跑到小卖部,才知道是小卖部里出事了。老头儿当时看见围着好多人。“好家伙!满天里扑的都是尘土,浑浑的一片!跟碾场似的。”老头儿说他当时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只听得围着好多人的圈子里头,“噗哩噗通的直响。”老头儿说他虽然不清楚是啥事,可是一见那阵势就知道出了事了。老头儿说他本想靠到前头去瞅瞅,猛的就又听到里头一阵喊。“那喊叫的真不像个人声。”他吓了一跳,赶忙就折回去了,等到在家里躲了一阵子再跑出来时,就没几个人了。“那会儿天都大黑了,就再没瞅见个啥。”到后来才听人说是打了架啦,原来是护林点上那个“浑小子掐了人啦”。“把脖子都掐烂啦,差点没把人掐死。”还听说那浑小子捣了人,竟然蛮不讲理。四兄弟赶来拉架,那浑小子竟然不知好歹不分青红皂白,朝着人家四兄弟就大打出手。“十个耍愣的,不如一个泼命的。那家伙手狠,一脚蹬在老三小便上,还把老四的手指头也给拧折啦。”“就是这,把人家四兄弟打成那样啦,那浑小子还不服气。”说护林员那家伙一口气就跑了回去,把枪取出来,然后躲到四兄弟家的大院里,等到夜深了,四兄弟也没防备,就把人家弟兄四个“一个接一个地都给崩啦”。说到这儿,老头儿显得很是生气的样子,向一窑的人说道:“你都说说那家伙手黑不黑!还有没有王法啦!”   “这都是你亲眼所见?”县长突然就问。老头儿说到激昂处,猛然被人截住,不禁一个激灵,就懵懂在那里。村长见他懵了,赶紧就加大嗓门问:   “听见了么,是县长问你哩!”   “县长!……问我啥哩么!”老头儿突然间显得很迟钝。   “县长问你刚才说的那些可都是你瞅见的?”村长一字一板地翻译给老头儿。   “瞅见啥哩么!”   “就是你说的打人的事么!”村长不禁也急起来。   “迟了呀!我过去的时候已经迟啦!都打过去啦!就没瞅见个啥!”老头儿恍然大悟的样子,嗓门依旧洪亮豪壮,满窑震得嗡嗡作响。   一窑洞的人登时就全懵懂在那里。   “当时你跑到小卖部前头就啥也没瞅见?”老所长突然用一口方言问道。极纯熟,极地道。   “是哩呀,围着好些个人就没瞅见个啥。”老头儿一下子就听懂了。   “你估摸估摸围着的有多少人?”   “哎呀!多哩呀!只怕三五十个也多。多啦多啦!就数不清。”   “你瞅见的都是哪些个人啦?就是那些围着的?”   “哪些个呀!哪些个……哎呀!当时就光听得里头喊叫,那喊叫的就不是人声呀!把人都喊毛啦,哪还顾得上瞅是谁呀!平时兴许能记得些,那会儿可就记不得啦!记不得啦,真的记不得啦!”   “你当时听到围住的里头有人喊叫啦?”   “咋没听到,那声音大哩,叫的就不像人声!”   “你听见那是谁在喊叫?是哪个喊叫的不是人声?”   “……呀!听不出来呀。那会儿就吓懵了,哪能听出来是谁在喊叫哩么!”   “你刚才不是说,还听得见里头踢哩噗通噗通的响哩么?”   “哪里哩,听得亮亮显显的,噗哩噗通响一阵子,就哇哩哇啦喊一阵子,怕哩呀,怕哩呀!”   “你一点儿也听不出是谁在喊?”   “听不出来!那喊的就不是人声,哪能听得出来呀……”   老头儿分明是个直性子,可说出来的话竟滴水不漏。问来问去总是在老地方转。说了大半天,其实是啥也没说。老所长还想再问,年轻的公安局长却显出极不耐烦的神色,皱皱眉头就摆起手来。于是老所长就不再去问,而村长则赶忙把老头儿往外赶。   老头儿赶紧站起来,一边朝大伙点着头,一边笑眯眯地离去了。   老头儿还没走出门去,张书记便一脸怒色地嚷起来。声音虽然不高,却足以把村长吓个半死:   “胡闹!真是瞎胡闹!怎么净叫了些这样的人!是汇报情况哩,还是蒙混我们哩,简直不像话!你们孔家峁就净是些这种人!看到闹事打架的人有那么多,连老头儿也说不下三五十个哩,怎么就只让老头儿跑这儿来了!糊里糊涂混说八道的都说了些啥!说了这半天了,连我还都没闹明白究竟是谁打了人了,谁喊叫了!是那个凶手?还是那个小卖部的老头儿?就说不清楚么!呆头呆脑的,村子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连个是非观也没有!就按一般的人之常情,村子里一下子死伤了好几个,装样子也该难受难受么,怎么还是一劲地笑,还能笑得出来!大几十的人了,就这德性!让别人看了,不是傻子神经病才算怪!”说到这儿,书记顿了顿,明显地压低了话音,但声调依旧很是严厉:   “你们这些在基层干的同志,我们知道你们很辛苦,我们下来也不是老要批评你们。你们总得有些时间观念,有些效率么!松松散散,拖拖拉拉,这是基层干部的通病,你们得想法子改一改。像这桩案子,事情发生了,我们赶到这儿,无非就是要个基本情况么!第一,什么原因造成的,主要原因。第二,来龙去脉,案子的大致过程。第三,一些主要的目击者和证人说说情况。这是最起码的汇报常识么!你们都看到了也都听到了,你们都说说!坐了这大半天,究竟了解了个啥情况!我当时就一再地嘱咐,这不是审案子,就只是了解了解。结果怎样了,是不是非得像审案子似的,一遍一遍逼着问,才能问出些什么来!莫非真的把我们都看成是公安局审案子的啦?好啦好啦,我就说这两句,也不是批评你。你听明白了没有?听明白了就快点去安排。你瞧瞧你瞧瞧,这都几点了,几点了……”   ……   十九日二十三时二十三分   水……   喉咙里仍然像一团烈火在燃。痛感稍稍减轻,渴的感觉立刻又如此强烈。   爬过去,一定得找到点水喝。   他顺着这道浅沟朝上方使劲爬过去。他知道凡是沟都是越向上越浅。他不相信会从这道浅沟里爬不出去,一米,两米,五米,十米……一边爬,一边默默累计着爬动的距离。又爬了十多米,眼睛突然一亮。他的感觉没错,一个小小的豁口在眼前。他试了一次,再一次,第三次没费什么力气就爬上去了。   那是四兄弟建成的水房,也是断了他的水源,卡了他脖子的水房。很小,但极为坚固。锁子很大两片厚钢板嵌进门缝作了门关,这是一种专门对付窃贼的门关,一般人很难撬开。除非把门给卸下来。但门却极厚,极沉。外表用铁皮裹住,门框则是钢筋水泥铸成。他清楚,像这种门极难弄开。就算你今天弄开了,明天立刻就会出现一道更为坚固的门来对付你……   这座坚固的像一座堡垒一般的水房,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建成的。他曾粗粗算过,要在一夜盖好,连运带盖大工小工至少也得十好几个人!这就意味着这至少是一个团体在公开地同他抗衡!   “你是一个,他们可是一群!”他常常莫名其妙地就会想起护林站长的这句话来。   他也越来越清楚面临着的严峻局势。   他费了大半夜偷偷凿开的第二个小水坑,尽管他伪装得很好,上边还压着块大石头,就是站在跟前也很难发现出来,而且他取水时总是在深夜或者是在凌晨,然而等他第三次从这儿去舀水时,就发现他又一次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依旧跟第一回一样,臭气冲天,蛆虫满地。他甚至都听到了蛆虫在黑夜里成群涌动的声响!   这儿一个小小的水窝,淹进去的茅粪至少有三挑!浑浑的夜色里,黑悠悠的一大片!   他没有感到愤怨,至少没有像头一回那样感到愤怨。更多的则是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他甚至感到,在眼下这灰蒙蒙的山野里,也许正有几双暗幽幽的眼睛在悄悄地审视着他!   他曾经预料到了也许会有这样的结局,然而等再一次确实发生在眼前时,还是让他感到了心底深处的巨大震动!   自己真像陷入了重重包围!从今而后,一切无法预料无法想象的事,随时都会继续发生。而更大的危机,更严峻的局面似乎还在后头。对他来说,这仅仅是开始,仅仅是个信号……   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他的心境很快地便平静下来。正像在战场上那样,身处绝境,反倒心稳了,置一切而不顾,只有一种豁出来的感觉!   第二天一早,他就做出了他的第一个决定。不论妻子怎样发火叫骂,他还是坚决地把她和孩子送下了山。   那一次,他第一次揍了她。他出手很快,一眨眼两拳就出去了。   她蹒跚着,向后退了几步,像不认识似的盯着他。一缕细细的血丝从她的嘴角轻轻地流下来,再也骂不出一个字来。好多天以后,他眼前总能看到妻子挨打,呆呆地盯着他看的情景。那一瞬间,强悍粗壮的妻子让他感到竟是这般柔弱和纤小,以至让他当时就有些慌乱后悔地扭过脸去,再也不去瞅她。   妻子再没说什么,顺顺当当地领着孩子一块儿下山走了。从挨打一直到走,妻子再没瞅他一眼,他不清楚妻子是不想瞅他,不屑于瞅他,还是不敢瞅他。   也许是在挨打时,妻子才第一次发现,他的脸色居然会那么可怕。   妻子和孩子一走,窑洞里立刻清静极了。清静得就像家里被强盗洗劫过一般。他静静地瞅着这个他已经生活了几个月的“家”,心里像刀搅一样难受。家里四壁徒立,连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唯一的两口旧箱子,便是他们的所有家产。一台旧收音机,还是他从部队带回来的。复员好几年了,始终没能买下一台电视机,他不禁对妻子和孩子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歉意和怜悯。眼中止不住地淌下两行泪来,他觉得他真对不起他们。   清静和孤独中,心里的压力和负担毕竟减轻了许多,甚至还有着一种隐隐约约的轻松感。   妻子和孩子走了,负担减轻了些,但问题依然还在,他仍然还需要水喝。   好像哪儿也缺水。从三伏天开始,连着三个月了,这本来就缺水的地方,竟没有下过一场透雨!   除了那口被水房锁住的浅水井,好像再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找到水。   他再一次去找村长。大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找到了。   当他出现在村长面前时,可能他的脸色实在难看,村长像吃了一惊似的,瞪大眼睛久久地瞅着他,好久好久也没回过神来。   村长笑了笑,他笑的样子连他也觉得分外难受。没等他再说什么,村长便给他摆出一副诚恳、坦白、委屈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这些日子我出去啦,你的事我一回来就晓得啦。不瞒你说,这件事县里乡里的领导们都打问过。可实在是没法子呀。大概你还不晓得,咱们村的水井前些日子就给承包出去啦。真的是没法子呀!你也晓得,天旱,水少,就那么一口浅井,除了人用,牛呀,马呀,猪呀,羊呀啥也靠它。也确实该管管的,你也晓得,咱这地方有的人就是不文明,牛呀羊呀的,就赶到那儿去饮,屎呀尿呀的让你简直就没法子!你说不管管哪能行!可要管村里又没钱,咋管?不瞒你说,这两年村里穷得连干部的补贴也拿不出来。没钱又想管,只好就承包出去,确实是没法子呀!你的事我一回来就说要过问的,这两天七事八事的,真是把人忙垮了。不管咋着,就是承包了,总得让人喝水呀!你虽说给公家办事,是个外人,可咱们也不能眼看着喝不上水就不管。你放心你放心,一会儿我就跟他们商量商量,不管咋着也得有水喝么!前几年,也是这,天都旱塌了,到后来只好用拖拉机去拉水。咱这鬼地方,最要命的就是这个水!水是个大问题!村里早就想打口机井了,可就因为没钱老闹不成。如今承包了也好,正好可以集些资,反正谁有钱谁愿意管就让谁管去,到时候还好歹得些管理费,攒些钱打眼机井,问题也就解决啦。其实呀,你也不是不清楚,这几年,咱这没钱没权的村长,还不是个聋子的耳朵。还不是征征兵催催粮,管管计划生育罚罚款!有谁听咱的!不过像你这事,我一定说,顶事不顶事也一定要管一管,还能不让人喝水了……”村长说着说着,陡然间就还像老了许多,满脸皱纹很深很深。唠唠叨叨啰哩啰嗦的,但一句句都说得那么坦诚,那么实际,让他无言以对。他恼恼地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来这儿时,曾想了很多,但无论如何却没想到是个承包!浅井让人给承包了!简直就让你无法预料!末了,他只是问:   “承包给谁了?”   “哪还有谁,四兄弟呀!也就是他家啦,别的谁揽这个。”村长依然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言外之意,像是在说,除了四兄弟,又有谁敢承包。   这一回他预料对了,果真是四兄弟!又是四兄弟!   又一次犯在他们手里了。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不是整天鼓动着让大伙搞承包么,这就是鼓动承包给你的好处和回答!   既然是只有他们才敢承包,那么这又有谁才能管了他们。顷刻间他便意识到村长刚才给他说的那一大堆话就全是废话,没有一句有用的话。村长根本就管不了四兄弟,即使是他想管也管不了,他找村长纯粹就是白找!   他当时立刻就站了起来,一句告辞的话也没有,径自头也不回地就走出门去。村长道歉似的在他背后絮絮叨叨地依然说个不停,他一句也不想再听。全是废话,谎话,鬼话,就是实话也没一句有用!真是犯傻,在这种地方,村长村委会能顶个屁用!   出了村长家,他有些茫然的一颠一颠地在村子里走着。那条假腿,好像也是因为干燥而发出一阵阵嘎吱嘎吱的响声。这是个典型的山村,也不知有多少条弯弯曲曲上上下下的窄路,环连着二百来户人家,疏疏落落地分布在整个一座山岭的向阳一方的上下左右。这里一户,那里一家,村头村尾相隔十里有余。远看一户一户相距并不太远,你若真要去走,这一家到那一家,上上下下弯弯曲曲七扭八拐好半天也别想走到,简直就是一座迷宫一样的城堡。   他觉得他真的就像在迷宫里走。眼前这个不知来过多少回的村子,一时间竟让他感到是如此的陌生和遥远,看似就在眼前,却怎么走也走不到。整个村子里所有的东西,都让他感到是那样的不可捉摸……   大晌午,路上不时地同村里的人们相遇。他看得出来,这些人见了他没一个想搭理他。纵然擦身而过,打个照面,也就像躲瘟神似的逃开。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媳妇和姑娘家,一见他打老远就避开了。若要照面,竟然就缩了回去,转身就走!   他成什么了!在一个山村里,没有比这更让人感到恐怖的了。大姑娘小媳妇一见你就逃,这意味着什么!   他又一次感到毛骨悚然!他甚至也想立刻就缩回去,逃出去。逃到那个虽然缺水,灰暗,孤独,死寂,但却能多少给人一些安全感的破窑洞里去。   他渐渐平静下来。他并没做错过什么。在这个世界上,他也没干过亏心的事。他毕竟是个堂堂正正的复转军人。在生与死的战场上,虽然算不上惊天动地,轰轰烈烈,但他至少也是一名真正的战士!他没有退却过,更没有做了逃兵!   他终于来到了四兄弟的家门前。   这是全村最好的一座院落,也是最大的一座院落。他第一次来这儿时,就暗中计算过。在这个几乎不见平地的山村里,唯有这一家的院子,平展展的一大片,足有四五亩宽!那一排像楼房一样上下各十孔的双层窑洞,他也不止一次地估量过,只这么一个空壳,没个五六万块根本就盖不起来!   偌大的一个院子,收拾得简直就像一座公园。各种各样的花草果木,郁郁葱葱,争奇斗艳,花团锦簇,芳香扑鼻,真让你美不胜收,流连忘返!而若想把这么大一块花木园林照管好,那也绝不是一桩小的花费。   最打眼的则是那一排车库,不算他们在山下组建的车队,只供他们自家使用的车就有三辆。一辆客货,一辆面包,还有一辆黑色“伏尔加”!无须再去计算别的,只是这几辆车一年的保险费和汽油费,就让你目瞪口呆!   上一次来,他是作为贵宾而被请来的。   这一次来,却好似全然打了个颠倒!   “敬酒不喝,喝罚酒。”他又一次听到了老婆的叫骂声。   复杂交错的感觉中,隐隐约约还夹杂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愤慨。如果说,上一次来这儿时,主要是感到惊奇的话,这一次来这儿更多的则是一种鄙夷和厌恶!   他定定神,再次使自己镇静下来。   他摁响了门铃。村里的院门,只要是在大白天,只要人不睡,一般并不真正地反关住。门面上有个扭子,里边有个搭扣,在外一拧就能拧开。但他还是摁响了门铃。这村里,唯有四兄弟家装了门铃。院子太大,按门铃是必要的。   一阵尖细的娃娃声似的狗叫,悠悠地传来。那是一只纯种叭儿狗,花三千多块买来的。   一阵慢慢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门关子一响,吱扭一声,从门缝里露出一张女人脸来。还没等他看清是谁,啪一声就又关住了。一阵急急的脚步声由近而远。   良久,门开了。是老二银龙。   “哟,这刮的是啥风,稀罕呀。”银龙一副很快活很兴奋的样子。见他不吱声,便问:“有事呀?家里坐坐?”   “水井是你家承包了?”他没动。开门见山平心静气地问道。事已至此,根本不需要委婉的辞令。   “哦,水井的事呀!”又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是我家老三管的事,你找他吧。”立刻又是一副严肃正经的样子。脸上的笑登时烟消云散,快得让人吃惊。   “他在哪儿?”   “在家。”银龙靠在门框上,眼睛直勾勾地像瞅见个怪物似的打量着他。也不说让进,也不问他进不进。   他想了想,也没再说什么,径直就往院里走。老二并不让开,依旧靠在门框上一动不动,连脖子也没转了转。过门槛时,他同老二擦身而过。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气和烟味。他也没再回过头来,一直就往窑门口走。快走到半院子,才听到院门在身后哐啷一声关住了,声音极重极响。   家里竟有八九十来个人,正围在一起打麻将。摸的摸,看的看,吵吵嚷嚷,气氛极为热烈。见他进来了,并无人搭理,依然各行其事。摸的照摸,看的照看,就好像没他这个人,并没有进来这么一个人。   不过他却分明感到,这只是个假象,是做个样子给他看的,明摆着就是要给你点颜色瞧瞧,冷落冷落你。   他静静地站着,慢慢打量起来大厅里挂满了的名人字画。其中有个条幅分外招眼,整幅只是一个大大的“龙”字。上次请客来这儿时,就听主人介绍过,这是省书协一位副主席特意赠给的。今日看来,果然又是一番风味。雄浑厚重,遒劲刚健,给人一种压倒一切的气势。   也不知过了多久,还是随后跟进来的老二沉不住气了,便向正在摸牌的老三嚷道:“老三,护林员来啦,找你说水的事哩!”   “那有啥好说的!要喝水就掏钱嘛!本村一桶五块,外地的加倍。很简单的事情,有啥好说的!”老三的头转也不转,眼睛依然盯在麻将牌上,阴沉着脸用一种低沉的腔调说着。老三是这一家人中的核心人物,也是整个村里举足轻重的人物,身高马大,孔武有力,脑子很好使。还曾花钱学过武术,练得一手好拳脚。师兄弟哪儿也是,在这一带声名显赫,无人不晓。   狗子自然听到了,他本想就此一走了事。这本身已没有什么可谈的了。何必再纠缠下去。但想了想,总得说些什么。既然来了,便尽力显得不动声色地说:   “这是谁订出来的,像我这挑一担水就得二十块,谁能喝得起,是不是太贵了!”   “贵?嫌贵就别喝嘛!”老三立刻就冲过来一句,依旧一动不动地盯着麻将牌,似乎他根本就不屑一顾。   他正想走,老三身旁的一个人说话了,嗓音明显地平和了些:“这是集体研究订出来的,村里的人全都同意。前几年就要这么干的,其实也就是集资办水。这对谁也一样,喝水就得交钱,等钱收得差不多了,就请打井队打井。等打出井来,到那会儿喝水就不必掏钱了。要说贵,其实也不算贵。”他突然想起村长刚才同他讲的那些话来,同这简直就像是一个人说的。他不明白,究竟村长讲给他们的,还是他们讲给村长的。   “贵?他妈的还嫌贵!敢是老子们想贪这点钱!他妈的,少一个喝水的,这井就不打了!”   老四在一旁突然就大骂起来,当然是在骂他。他瞥了一眼老四,本想说句什么,忍了忍没说出来,然后转身便走。   他觉得身后突然就静了下来,静得像一座旷无人烟的古庙。一直等他走到院子里,也再没听到一丝声音。   也许他们全都猜错了,本以为他是来求情乞讨的,该轮到他们好好地收拾他一顿了。却没想到他竟然还是一副强硬姿态!   他们真想错了。   一直等到走出大门口,才猛听到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推翻打碎的响声,中间还夹杂着一阵叫骂。叫骂了些什么,他已经听不到了。   他隐隐约约地感到,这意味着他们大概绝望了。   他得早做准备。他知道他们什么事情也干得出来,尤其是现在更会如此!   当他回到护林点上时,他们对他做出的又一个反应就是村子里停止了对护林点的供电。这本是预料中的事,他没怎么惊奇。护林点由村里供电,是因为以前历届护林员同村里的良好关系。如今断了电,自然在情理之中,没什么可说的,也找不上任何人。   他连一口气也没缓紧接着又急急赶下山来。他知道这种事情越快越好,一步也耽搁不得。他准备在村里的小卖部里买几斤煤油。小卖部的驼背瞅了瞅他说没有煤油,就没卖过。他知道这是撒谎。然后指着柜台上摆着的蜡烛说:“那就要这个吧。”老头儿愣了愣,半晌,才取了两根给他。他说全要,推过去两张整票子。老头儿又愣了半晌,才慢慢地一把一把给他递过来。一数,一共三十六根。驼背耷拉着眼皮和脑袋,一副做了错事后悔莫及的样子。他还想再多买些饮料,钱不够了。他数了数,只买了两筒。   一出门,他就笑了。他没白跑。三十六根,足够他用一阵子了。虽然贵了点,一根五毛,比城里贵一倍还多。不过他也认了,能买到就行。   他谋算着,明天再下来多买些饮料。只是钱花得实在太快了,他已经开始动用他仅有的那点积蓄了。他本想积攒些钱买台电视机的。   不过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事已至此,他也只有全部豁出去同他们干了!他总不能这样向他们投降或者乖乖地从这地方滚走!如果这样,那他将会饮恨终生,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一辈子也无颜见人!   狗子绝不能活到这种地步!   活着,就得活得像个人!死,也要死得像条汉子!   爬啊爬……那座黑黝黝的水房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他好像已经闻到了那种湿漉漉的水的气息,他的脸和身子也感到了那种水的清凉和潮意,他甚至都已经看到了那只有一个拳头大的一小窝渗出来的清水……   ……   二十日十一时四十分   一想起老所长刚才死死地盯着狗子那摊血的样子,老王就知道老所长是在动心思了。   老所长低着头,静静地抽着烟,只有在问什么时,才会突然抬起脸来。这时候你就能瞅见老所长两颊黑红黑红的。这是血压升高的症状,老所长很瘦,却偏是得了高血压,在动怒,发火,生气,情绪激动时,血压会陡然上升,两颊便变得黑红黑红。   老所长不善言谈,但脾气很犟。像许许多多的老公安一样,面孔总是极为严肃,不苟言笑。凡经他亲手判定的案例,若有案外因素想找他通融通融,简直比登天还难。因此也就开罪了上上下下许许多多的人,更是影响了他的调动和提升。五十岁了,依然是这个偏远山区的派出所所长,而且一干就是近十年。这两年,也许是对种种不正之风见多了,习惯了,好像脾气也开始变了。多病的妻子,渐已成年的儿子和女儿,工作,房子等等一系列问题的解决,都需要他能体面些回到县城里去。虽然脸色依旧是那么严肃,话也是依旧是那么少,但以前的那些锋芒却不多见了,有些事能避的就避开,该说的就少说或不说了。   这些,老王都清楚。   然而今天老王却分明地感到老所长有些变了。本来安排让村长组织人先谈谈情况,老王就觉得老所长也有先看一看的意思。然而当了解情况一开始后,老王就明显地感到老所长是想借此把一些案子的真情撕开给人们看。老所长是想让人们真正地看到案件的背后都是些什么。虽然这些证人和目击者似乎都是含糊其辞,但老所长一针见血出其不意的巧妙提问,立刻就让所有的人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和真相。   老王觉得,老所长大概是从狗子的血里头看到了些什么。   老王还知道,老所长也曾是一名军人!   于是老王又不禁有些替老所长担起心来。如今公安系统的调动和提升,跟地方政府大都有着直接的关联。眼前的这个分管公检法的县委副书记,对此就有着相当大的权力。如果真要把这个案子的真相全部披露出来 ,或者把事情捅大了,必然会对县级乡级领导产生诸多不利的影响。对县级乡级领导的不利影响,也就必然会对他的今后产生不利影响。   老王闹不明白,对这些老所长怎样去想,下一步老所长怎样去做。   ……   第四个被叫进来的果然是个年轻些的。不到四十,高个,红脸,短胡子,长头发,西装革履,粗一看绝不像农民。然而一说话,立刻就露馅。一口方言,说得极土,土得简直让你感到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   大概是村长在外面交待好的,一走进来赶忙就讲,且讲得极快,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好像就讲得差不多了。于是又从头讲起,并嘱咐让他讲慢些。这高个子脸本来就是红的,如今憋得更红,红得扎眼。   红脸汉是十九日下午的目击者。据他说,打架的前前后后,他都在场。“我记得死死的,那会儿是三点二分。”红脸汉说他那会儿恰好正在看表,准备出门儿,就忽然听到了不远处有人没命地叫喊起来。“那喊叫的声音就不是个人声,一听就晓得是出事了。”红脸汉说他当时一听就判断出喊叫声是在小卖部那一块儿。因为他家就在小卖部上头,站到窑顶上就能看到下边。于是他撒腿就往小卖部跑。“看上去挺近,其实走起来老远”,跑到小卖部时,四兄弟也正好赶到。于是他们是一块儿跑了过去的。“一眼就瞅见那家伙正揪着人家的脖子,揪得人都不像个人了。”四兄弟打头的是老大金龙。“金龙抢上前去,赶紧扯那家伙的手。那家伙就是不放,眼瞅着人就憋死了,老三和老四才抢上去,一齐把那家伙的手松开。”红脸汉说,四兄弟一直都客客气气的。就是几个人一块儿扑上去拉开那家伙的手时,也没一个人动手动脚的。旁边有几个人气得直骂,也给四兄弟止住了。“谁晓得倒是那家伙没完没了的,转过身来,朝人家老大的鸡巴就踢了一家伙。”红脸汉子突然显得激奋起来。“那是啥地方,人家也没防备,一下子就把人家踢得趴在那儿,好半天也动不了窝,脸都成了黑的。你说那家伙是人不是人!人家老大是个啥样的人,村里人谁不说好,就能让你这样踢!这村里敢是个野地方,就能由着你个外地人想打谁就打谁!”红脸汉说围着的人都看不过眼,全给气坏了。于是就有几个人扑上去把那家伙揍了几下。“还是人家四兄弟仗义。见有人打,立马就给喝住了。谁也不让动手。人家四兄弟知法守法,哪像那家伙那么野蛮!还是个复员军人哩,部队里咋会出了这么个东西。”红脸汉说那家伙真是个大赖鬼,“躺在地上一个劲装死。”老三钰龙上去拉那家伙,不防那家伙“猛猛地就跳起来跟老三拼了命”,一下子就拧住了老三的指头,拧得老三蹲在地上好半天也起不来。“你说那家伙混账不混账!老三是啥块头,要不是让着他,三拳两脚还不要了他的小命!简直就不是个东西。”说到这儿,红脸汉胸脯一鼓一鼓的,就好像说不下去了。   “接着说,接着说呀。”村长见他不说了,赶紧就催。   “完了呀!”红脸汉显出茫然的样子。   “就这些?”   “就这些呀。”   “那后来呢?”乡长竟开了口问。   “后来那家伙就走了呀。”   “走了!是走着回去的?”公安局长也不禁插嘴问道。   “是呀是呀,就是走着回去的呀。别人也没咋了他,他不走着回去咋回去。”   “你亲眼看见了,真是走着回去的?”公安局长又追问了一句。   “真是走着回去的呀!在场的人多了那还有假呀!不信你们再打问打问,我要是说了假话该咋处置就咋处置。”红脸汉指天发誓的样子。   “这就怪了。”公安局长看了一眼张书记和王县长,然后便把眼睛盯在了老所长脸上。“让人无法解释么。身上那么多伤,右脚腕骨折,左腿又是只假腿,怎么就走着回去了?”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呀!我亲眼瞅见他一拐一拐地走回去的,他就一条腿,就是个拐子呀。我要是敢说假话,政府咋处置没意见。”红脸汉再次信誓旦旦。   “照你说的,就没打起架来?”乡长不禁又开口问。   “咋没打。那家伙就像条疯狗,又踢又抓的,见谁打谁,咋就没打!把人家老大那地方踢了一家伙,还能没打!”红脸汉顿时又生起气来。   “那一脚是踢到老大那儿了,还是老三那儿了?”老所长忽然插问。   “……哦!”红脸汉有些发愣。   “那一脚到底踢的是谁呀?老大还是老三?”老所长死死地盯着红脸汉。   “……有人说踢的是老三来着?”   “你瞅见踢的是谁么?”   “我瞅见踢的就好像……是老大呀,不像是老三么。”红脸汉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那家伙当时乱打一气,打得人都眼乱了……还真有点说不准了哩。”   “你说只看见那家伙打人了,就没看见别人打那家伙?”老所长也学他们的说话,把狗子说成那家伙,只是说得有些别扭。   “打他?……要打他那样儿还架得住打!早打趴下了!还能让他走着回去!”   “你刚才不是说有人扑上去打了么?”   “有人要打,人家四兄弟给挡住了呀!要不是四兄弟挡着,打不扁他!”   “到底打了没有?”老所长显得很有耐心。   “……有人是要打,是给挡住了呀。”   “可他身上的那么多伤都是哪儿来的?”老王终于止不住地问了起来。若在平时,他早就发了火,没想到这些家伙居然会这样死气白赖地打马虎眼。不过到了这时,老王也就愈发清楚了老所长的用意。一个人不说实话也许你看不出什么,若是好多人都不说实话,相互间必然会破绽百出,假象也就不攻自破了。原来这也是一种破案的方法,而且极为高明。所以老王也就耐住性子,跟着问道:“都是很重的伤,还有好多处刀伤,都是怎么来的?”   “刀伤?……刀伤!那家伙有刀伤?”红脸汉好像听不明白的样子,“咋就会有刀伤!”   “当然是刀伤。有一处有一尺多长。”老王显得很平静。   “哟,吓人哪!刀伤,一尺多长!哎呀,这就说不清啦。打也不让打,咋就有刀伤,谁就敢用刀!那是犯法的事呀,村里人文化低,可不至于用刀呀,哪个敢呀!”红脸汉显得很吃惊。   “你到底看见了没有?”老所长加重了“你”字问道。   “哦!哎呀!我,我看见了还能说没看见么。当时乱哄哄的,就没瞅见有啥人用刀的呀……就根本看不清么。”红脸汉顷刻间又显出极诚实极坦白的样子。   “你不是从头到尾都在场么?”   “在……在哩!哎呀,对啦,就是后来去了一趟茅房!”红脸汉好像突然回忆了起来。   “你后来看见他走回去的时候,看见他身上有伤没有?”公安局长接着问道。   “……他就是走着回去的呀!我亲眼瞅见他是走回去的呀。”   “我问你看见他身上有伤没有!”公安局长的话音一下子就大了许多。   红脸汉吓了一跳似的愣了一愣,立刻就哭丧了脸,嗓音也软了许多:“没看得清呀,就只瞅见他一拐一拐地走啦,就没瞅得见他身上有伤没伤呀。当时人乱哄哄的,小卖部前头人都排满了,哪儿扑腾得也是土,灰灰的一大片,就瞅不大清么,我说的全是真话,真的是瞅不清呀。”红脸汉分外委屈的样子。   窑洞里一时静了下来,好像都在思考着什么。良久,老王又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我瞅着你挺面熟,你是四兄弟的司机还是保镖?”   “……哦。”红脸汉陡然一怔,“不是司机……也不算是保镖。就只打打杂,跑跑外,要要钱,临时干干。”   窑洞里又是一阵寂静。   “好了好了,走吧。”乡长挥挥手。   “走吧走吧。”村长也挥挥手。   红脸汉顿时茫然无措,一副做了错事的样子,迟迟不肯离去。   “没事啦,没事啦。走吧走吧。”村长又像赶苍蝇似的,终于把红脸汉赶出去了。   “打了就是打了,实事求是嘛,怎么就不敢说打啦!怎么都是这样!”王县长好像憋着一肚子的气,“又不是你们先动的手,是那个杀人犯先动的手嘛!把一个老头儿死命地掐住,掐得都没人样子,拉架的来了又拉不开,群众看不过眼,就打了几下,打了就打了嘛!有啥不敢承认的。人家后来一开枪就打倒你们四个。还怕你们说打!”   “你们看仔细了没有,罪犯身上的伤究竟是不是刀伤?”张副书记面对老所长若有所思地问。   “确实是刀伤,当时在现场就验看了。后来医生进行临时包扎时,我们又验看了一次。至少有七处刀伤,有两处是致命的刀伤。”老所长一字一板地答道。   “医院的伤情报告单马上就会送来。我们刚才打电话催过了。”老王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这些刀伤会不会是在打架以后,在别的什么地方由别的什么原因造成的?”书记想了想,又这么问道。   “这种情况基本上可以排除。打架的现场就有大量血迹。凶犯受伤后,所走过爬过的路上也都有明显的血痕,并没有看到有任何第二次受伤的迹象。从所有的情况来看,刀伤确实是由于打架造成的。”老王的回答不留任何余地。   书记良久无语。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说道:   “证人和目击者,凡是同当事人有关系有瓜葛的,一律都不能要。做证也得有个条件限制嘛!至少也不能让人怀疑吧,这是最起码的常识,连这个也不懂!”   ……   第三部   十九日二十三时三十分   终于爬到了水房跟前。   自从老婆孩子下了山,所有能打到水的地方都给破坏掉后,他就常常在深夜来到这儿找水喝,他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觉得唯有这儿保险些。他们干得再绝也不至于把这儿全都泼上茅粪。   小房子里头他知道无法进去,他早细细看过了。他也不想撬锁撬门,让他们找到报复的借口,他就只在小房子的四周琢磨想办法。这是一口浅水井,说是井,倒不如说是几个不能自流的小泉眼。既是这样,四周总会有渗水的地方。   果然如此,他似乎一下子就找到了。在一大块总是湿漉漉的石壁上,一条长长的石缝的最低处,有七八条细细的石缝在这里纵横交错,每条缝里都积含着水。他用小凿子掏了个拳头大的小窝儿,坐了两支烟工夫,小水窝就积满了水。   真甜!一辈子也没喝过这么甜的水。一小窝水几乎一口就喝光了。   小水窝他再没往大里凿,就拳头大,就是在白天,也不会有人能注意到。他每次来时,就只带个水壶,他不期望更多。水窝凿大了,一经发现,必然马上会被破坏掉,等于白干。反正就一个人,怎么着也好对付。在这儿坐上三五个小时,便能弄到一壶水。这足够了!他欣喜兴奋的心情简直难以言表!   不过他也学聪明了,他总是在天刚黑或者黎明前来取水。午夜其实是个不保险的时间,那些暗中监视他的人很可能都是在这个时候出来。他接受了以往的教训,因为前两次之所以很快就让人发现,都是在午夜取水而造成的。他变得很小心,在黑暗中总要观察好久才悄悄走过来。在部队中的夜战训练看来没有白干,怎样在夜间侦听、监视、走动、隐蔽,等等等等,这些实战本领他几乎全用上了,而且效果显著。好些天了,每次来小水窝都在,每次来都能满载而归。   同在前线上侦察敌情,与敌周旋的情景好像没有丝毫区别!抗日打游击时,是不是也是这样……   怎么会活到这步田地!   我成了什么人了!   “真不明白,你咋的是个这人!”四兄弟里的老大金龙就冲着他这么喊叫。一边喊叫,一边一眼不眨地盯着他,“你瞅瞅眼下这个世界上,还有几个跟你这样的!你他妈的咋的是个这人!”他把“这”字咬得极沉极长,那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就好像他不像个人!   他不禁又想起了当初接到通知要来这儿时,那些同事们瞅着他的眼神。那眼神不禁流露着艳羡嫉妒,甚至还有着一种妒恨!   不管心里是在怎样想,但嘴上则是一致的,那么多人都叫喊着要他请客。简直比他提升三级还要热烈。当时他心里还有些莫名其妙,到离城那样远的一个深山野峪里去工作,何以还要让他去请客!   不过他还真是请了。他是真心实意的。朝夕相处,即将分别,他也真想和大伙聊聊。七个人,喝了三瓶白酒居然还不尽兴。酒一多了,什么话也都出来了。   “真看不出,你小子有啥关系,刚来几天就能交好运!”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一来我就看出来啦,这后半辈子又肯定走红!让我说,你好事还在后头哪!”   “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到时候可别忘了咱这些穷哥们儿!”   ……   就连最忠厚,在他眼里最实在最正派的老郭,竟也两眼通红地趴在他耳旁对他咕哝:“好好干吧,干上两年就回来。两年足够了,别多呆……”   等到上了山,他才逐渐明白了这些话的真正含义。他查找了资料,确实如此,在这儿干过的,几乎没有超过三年的。大都两三年,有的不到两年就走了。他不禁想起那满窑都挂着锦旗奖状,护林员走马灯似的换,难怪会有那么多。   他一来到这儿,立刻就感到了非同一般的特殊气氛。他几乎是被夹道欢迎到山上的。进了孔家峁,一路上居然还有好多处贴着专门欢迎他的标语!所有看到他的人都在向他招手,都在向他报以极为热情的笑容和问候。   进了山上的窑洞,还没等收拾好,就有一大群人涌上山来。小小的院子里站得满满当当的,几乎就等于开了一个欢迎会!   送米的,送面的,送菜的,送油的,还有送锅的,送碗的,甚至还有人给他送了十几只大个的肥滚滚的活公鸡!竟还有一只山羊!   送得他都呆了!   然而这好像仅仅是个开头,接下来的十几天里,几乎每天仍有人上山送东西。二百来户的一个山村,每家每户几乎全都送过了。以至让他感到这就像缴公粮,像在完成任务!就是最不济的人家也要给他送上来几十个鸡蛋,不管你怎么推让,全都泼死泼活的要把这些东西给你留下来。若要不收,看那样子,真能给你跪下来,而且几乎都是一个腔调:“这算啥,这算啥!以后,咱们打交道的时候长着哩!”   “求你的事儿多着哩!”   “要谢你的哪能光是这些哩!”   “还分啥你的我的哩!”   “以后呀,还真的靠你哩!”   “……”   一开始,他还有点反应不过来,简直猝不及防,防不胜防。几天下来,光鸡蛋就送来了几大筐!全家三口人每天不停地吃;吃得全都变臭了也吃不掉其中的一少半!除非拿汽车把这些东西送走卖掉!而且只要你吭声,汽车立刻就会上到山上来!   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意识到了这些礼物后面的真实目的,尤其是他在山林深处巡视查看了两天后,心情就愈发地沉重起来。他一个人呆在树林中那一片片被偷伐掉的像木桩一样的树根中间,一站就是几个钟头,心里就像滚滚大潮一样汹涌不平。   他一夜一夜地无法入睡,连饭也吃不下去。在山上住了半个月,眼见得瘦了一圈。   他抚摸着自己的那条断腿,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开始顶了,顶得很坚决。头几天真是难,几乎闹翻了天,撕破了脸。也许人们都还以为他像以前的那些护林员一样,只是半推半就;也许人们送礼送惯了,习以为常了,不以为他会真不要;“官不打送礼的”,也许这久远的意识在人们心底里已根深蒂固,对他的坚决似乎感到茫然无措,无法理解,于是就闹得如此厉害。然而当人们一看到他动了真格的,于是他很快就顶住了。紧接又一家一家地回送,而这时则已经容易多了。虽然在家里妻子同他闹得越来越不可开交。   渐渐地,上来的人少了,不见了。而真正的人物,四兄弟和他的那一帮人马则开始露面了。   一露面几乎就是在摊牌了。没有那些多余的话,拐弯抹角的委婉辞令一律不用。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些人会把这种阴暗的交易讲得这么露骨,这么公开,这么赤裸裸的毫不遮掩。就像一场交易,跟他做买卖!连价格也清清楚楚地标了出来。   对这些,以前他并不是没有耳闻,但当这些真正摆在眼前时,他还是感到了巨大的震动,简直能把他惊呆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些人竟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干,怎么形容也不过分,百无禁忌,贪得无厌,穷奢极欲,厚颜无耻……在他们面前,似乎除了金钱就别无他物,良知,道德,脸面,正义……全都已经不复存在。   先是一九分成,再后来就成了二八分成,等到他那一次被请到四兄弟家的那桌“国宴”上时,就变成了三七开,最后竟至于上升为四六开了。   他们起先只想到这家伙大概是个“黑头虫”,贪得更多,吞得更狠。于是就不断地加码,不断地讲条件。   他忽然感到再不能这么下去了,他得把话说明白,必须说明白。你若不想把话说破,只怕永远也不会有完有了。而再这么下去让两边人都太难受。他认真地思考了一番,便对着他们讲了一番话,完全彻底地把话说绝了。那一回他真喝得不少,直喝得两颊滚烫,腋窝流汗,就像在部队上临战前那回喝得一样多。借酒撒疯儿,他没那个意思。他始终都很清醒,一句话也没说乱:   “……从今天起,就再别这样了,咱们一切到此为止。我说的全是实话,全是心里话。你们大概还不了解我,我大概也不了解你们。不过相处了这些日子,也算了解一些了。我要说给你们的是,我这个人并不是你们所想的那种人。我是个复员军人还是个甲等残废,获过奖,也立过功。这些并不值得挂在嘴上,但有一点,我还对得起自己。我今年也三十多岁了,照人们说的,半辈子都过去了。前半辈子没成过大事,但也没干过亏心的事,至少没昧过良心。这后半辈子,我也想过了,出人头地,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咱只怕是盼不上了。可不管怎样,咱也得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活着。怎么着也不能自个给自个脸上抹黑,不能给自个的过去抹黑,不能给死去的那些战友们脸上抹黑。我还有母亲,兄弟和姐妹,也还有老婆和孩子,我得对得起他们。总不能有朝一日,让别人指着他们叫骂,说这就是谁谁谁的母亲,这就是谁谁谁的儿子!也不能让人在背后指点自己,你们瞧,那小子以前还是立过功的,还是上过战场的,还是负过伤的!如果到了那一步,活着真还不如死了!我讲的全是真话,我劝你们再也不要打啥主意了。我想咱们都应该正大光明地活着。我来这儿,并不是想有意开罪你们,也不是想把你们怎样怎样。我只是想今天咱们喝了这顿酒,从今而后咱们都从头做起,都做个有头有脸的人。不管你们怎么想,对我来说,国家给了我这份工作,虽然不多,也足够了。我并不是不想钱,但这得从正道来,得来得光明磊落,问心无愧……”   他尽力把话说得很平和,就像拉家常。一点也没有刺伤对方的意思。他当时也绝不想去刺伤对方。他毕竟还得在这儿生活,还得同他们面对面地守着这条通往村庄的必经之路,他只是想客客气气地把事情了结了。   但对方的反应却让他感到吃惊。这一番委婉规劝甚至还带有某种歉意的话,让他们听来,也许不啻是沉重的一击。宴会上一度热烈的气氛顿时有如凝固了一般,所有的人都呆呆地怔在那里,连咀嚼声也没了,唯一能听到的则是一声声沉重的呼吸。   他本想表现得更自然一些,然而此时他却怎么也做不到。屋子里爆炸一般的紧张气氛足以让人窒息,面孔不禁就严肃起来。犹如两军对峙,剑拔弩张,形势一触即发。他怎么也没料到会弄出这样的局面。正想着怎样避开这种气氛,怎样离开这个地方,猛然就听到老大金龙重重的一拳擂在了桌子上,酒盅茶碗盘子锅子还有所有在场的人都被震得一跳。他至今还清清楚楚记得金龙那一声声嘶力竭的凄厉的喊,直能把你的心肺都揪出来:   “狗子!我真不明白,你咋的就是个这人!”老大两眼红红的,能喷出血来。“你瞅瞅眼下这个世界上,还有几个跟你这样的!你他妈的咋是个这人!”   看着老大的样子,他心里真替他难过。他清楚老大的感情是真实的。这种激动,愤懑,怨恨,失望,甚至还隐含着鄙夷的那种怜悯也都是真实的。可能在他们眼里,他实在太傻,太无法理解了。这种利伸手可得,而且并无后顾之忧的好事,却会一次次地坚决给拒绝掉,而他又是这样一个穷光蛋!然而偏是在这个穷光蛋身上卡了壳。也许他们真的不会理解他。   事后他也不止一次地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傻了?莫非眼前的这一切真的颠倒了?自己已经赶不上趟了?不正常的偏是聪明,正常的偏则是傻!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那天他走出大门时,就听到有人在身后这么喊。   当时他连身子也没转。   那么,现在呢?现在是不是有些后悔了?这才事隔多久!呈现在面前的居然就是这样一副残酷的景象!居然就把他逼到了这一步。在这个世界上,能容他存在的时间,也许只能用小时来计算了……   但是他并不后悔,即使是早已死去,下场比这更惨,他也绝不后悔!   就是下一辈子,下十辈子,下一万辈子,他也绝不后悔!   绝不。   二十日十一时五十六分   村长急慌慌地走了出去,好半天了也不见露面,也不见有什么人再进来。   时至中午,太阳总算有了些暖意。只是窑洞里依旧冷冰冰的,窑洞里所有人的脸依旧冷冰冰的。   书记看了一下表。县长乡长局长也都跟着看了一下表。书记的脸越来越焦急严厉起来。   又是好一阵子,才看到村长满头大汗腾腾腾腾地跑进窑来。   “哎呀,我转了好半天,人都到地里干活还没回来,你们看咋办呀。是不是休息上一阵子咱们就吃饭?”村长一喘一喘地瞅瞅这个瞅瞅那个最后瞅在乡长脸上。乡长看看表:   “饭安排啦?”   “安排啦安排啦。”村长赶忙点头说。   “安排哪儿啦?”   “四兄弟家呀,那儿方便,做饭的人手现成,都说好啦,正做着哩,一会儿工夫就好……”   “又是四兄弟家!谁让你们这么安排的!”张书记突然间愤怒地打断了村长的话,脸色铁青,语气凌厉:“干啥也是四兄弟家!四兄弟家是村委会还是党支部!我刚才就讲了好多遍了,这个案子是关于四兄弟的案子。四兄弟是受害者,是当事人,可你们住在那儿,吃在那儿,还要在那儿听证,这还有个体统嘛!一两天上边的人下来了,问起这些事,该怎么给人家交待!县长和县委书记也跑到那儿去吃,去住,这成什么啦!是查案子来了,还是慰问来了!怎么不想想后果!这是大案!全省头一号的大案!你们知道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你们都瞧瞧,现在都几点啦!案发到现在,都过去多久啦!这涉及到地方政府和国家的关系,林场和护林点在咱们这个地方,可那都是属国家直接管着的!你们明白不明白,上级领导和省林业厅到现在还没得到咱们的消息!得到消息后人家马上就会派人来调查的!咱们还能等到下午,等到晚上,等到明天再给上边报案?上边下来人又怎么给人家汇报情况!你说说,这折腾了整整一个上午,都折腾出个啥来!一塌糊涂,真是一塌糊涂!很清楚的事也能让这些人说糊涂了!什么事也能给办糟了!都上地里去了,都干活去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就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事情到现在了,思想上也一点儿重视不起来。我们在还这样,我们要不在,那还会怎么样!莫非连个人影也看不见了!到这会儿了问我们咋办,你说咋办!是不是让我们到地里给你叫人去!”   “打发人叫啦,打发人叫啦,已经打发人叫去了呀!”村长好容易才等上说话的机会。“我是说凑这个空儿先吃口饭,我晓得你们吃饭早,都十二点了呀。”村长一边不断地擦着汗,一边在窑中间很规矩地站着说着,显出很受委屈的样子。“要是觉得四兄弟家不行,别家也行呀,我是怕你们饿呀!”   “这儿吃饭迟,大都在下午两点才吃饭。”乡长给书记解释了一句。   “早点迟点的,吃不吃也没关系。饿一阵子也没啥。咱们得抓紧时间,地里的人回不来,你们村干部,还有派出所的同志也可先谈谈么。不用等了,这会儿就开始。让我说,凑这会儿你先谈谈。咱们就先听听你的。”书记确实显得很是着急,乡长看了一眼书记,便说:   “也行。”然后又瞅了一眼村长,“那你就谈谈吧。”   村长突然就愣了起来,怔怔地在书记脸上直瞅。   “说吧说吧,随便一点,就是了解个情况。”书记见他那个样子,口吻眼见得就和气了许多,“坐下来说,坐下来说。”   村长瞅瞅凳子,又瞅瞅凳子,竟是不肯坐。然后就接着擦汗擦脸,擦额头,擦脑袋,擦脖子,擦下巴底下,像是要把他该怎么讲的那些话擦出来。   见他这样了,一窑洞的人不禁都替他难受起来,以至于再没人好意思去催他。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有点结结巴巴地说起来:   “说,说实在的,我才是啥也不晓得哩。我就……根本不在场。连晚上的枪声,都,都没咋的听见。出了事啦,他们来找我,我都不咋的相信。到后来,咋想的就会是真的。到了院子里,吓得我浑身都抖。抖得我就说不出话来。说出来你们就不信我这辈子,啥时候见过死人!活活给打死的人!还不是一个!我就一直坐在屋子里,连院子也不敢出。不怕你们笑话,真是还不如人家四兄弟家的婆娘,说实在的,当时也不只是怕,心里也真难过。这么几个活生生的汉子,一下子就完了,那个揪心呀!我当时就哭了,跟着他们一块儿哭,哭了好半天也憋不住。你说说,我这个村长是咋当的!我想这案子,头一个该检讨的就是我,不管怎么着……你总是个村长……”村长显得格外难受,脸色也格外悲伤,两眼湿湿的,眼看着就掉下泪来。窑里的人见状也不禁神色黯然。   “你看你这人,这是怎么了嘛!没人让你做检查嘛!”乡长一看就急了起来,“你不在场就不说在场的事情。你是一村之长,情况毕竟要熟悉些,就是没看到什么,也可以有些自己的看法。你可以用你个人的看法汇总汇总,分析分析,根本不必有啥顾虑嘛。”   “对,我们也就想听听你的。”书记插过话来,“就讲你自己的看法,你是村长,最有发言权。”   村长一听,反倒越发慌乱起来。渐渐地,脸上甚至显出一种恐怖的神色。   “……咋说哩,该……咋说哩。让我说,这件事……咋说哩。这个……其实呀,四兄弟,四兄弟起初跟狗子关系还很不错的。那狗子刚来时,四兄弟对他,还真不能说赖。……对他真不赖的。还送过一些……吃的……后来就差些了。因为啥,其实让我说,恐怕这就是些鸡毛蒜皮……狗子这个人,心眼大概就小了些。其实,四兄弟可能……也不在乎这些。后来就……咋说哩。在喝水上好像就……就闹了些小矛盾,其实让我说……也算不上个啥矛盾。……不就是喝水……要交些钱么。狗子呢,好像就有些不大肯,到底咋着,也真难说得清了。那水井……是让四兄弟给承包了。村委会当时也同意。大伙当时也都赞成。说实在的,咱们让人承包水井,那还能赚下个啥钱。也就是管理管理,要管理,就得交给能管理了的人。大伙都推举四兄弟,四兄弟就承包了。盖了个水房,让个老人管着,说是收钱,还不就是为了管得更好些。按说,像狗子吧,不交钱好像也有他的理由。可交些钱其实也没啥。四兄弟他们就说了,交钱也是为了大伙好。咱们这儿十年九旱,你们也知道,缺水呀,今年就旱得厉害,地里的庄稼就长不成,我算了算,像我家的七亩余地,收成就不起眼,比往年少说也要减一半。尤其是豆子,玉茭子,就没的收成……”   村长渐渐说得流利起来,头上的汗也少了。而乡长则越听越急,越听越烦。忍到后来终于忍不住了,一巴掌就拍在大腿上:   “你不要扯到别处去好不好!就只说案子的事,说那些旱不旱,收不收的事有啥用!老这么婆婆妈妈的,简练些嘛!”   “哎呀,这都是有联系的呀。”村长很委屈地辩解着,“收成不好,大伙收入就低了呀。原本想着收成能好些,今明两年就集些资,请上来一个钻井队,在咱这儿打上一眼机井。有了机井,人畜吃水就解决了呀,说不准还能修些水浇地。谁想到今年就更旱。可机井总还得想办法打呀,越不打就越没钱,越没钱就越打不起。水利局也来勘探过,咱这地方地底下有水。听说水量还挺足的。若要打井准空不了,咋办?四兄弟……咱就想了个办法,大伙也同意,就让四兄弟承包了现在那浅水井。既然承包了,喝水就得交些钱,有人不想交,四兄弟当然就不高兴。四兄弟大概也有自个的理由,总不能让村里人喝水掏钱,你外地人就白白喝水吧。可是不是这么回事,那就不好弄清了。再后来……”   “喝水交钱,怎么个交法?”书记突然打断话头问。   “就是论挑呀。一挑水,交多少钱。”村长顿了顿赶忙回答。   “多少钱?”书记又问。   “好像就没多少,大概是……哎呀,我家是我儿子挑水,我就没问过。这都是四兄弟订的。”   “怎么你连这个也不知道!”乡长一听就发了火。   “那是四兄弟订的。四兄弟承包了呀。”村长吓得一跳。   “承包了也不是不管了嘛!”乡长脸上顿时也变了颜色。   “像这种……小事情,村里一般就不咋的过问的……”   “胡闹!这怎么能是小事情!”乡长不禁勃然大怒。   “好了好了。你让他说,让他说。”县长摆摆手,把眉头皱了皱。   村长一时间就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就在这时,突然风风火火地闯进一个人来。瞅了半天,才瞅见村长,然后把几张纸条子塞在村长手里。   村长像抓了个救星似的,赶忙就往纸条子上瞅,瞅了瞅,像吓了一跳似的,赶忙就交给乡长。乡长瞅了一阵子,很是不安地赶忙把条子又给了书记。就这么传来传去好半天,谁看了也黯然无语。最后转到老王手里时,才看清是医院送上来的死亡和伤情报告单。   除了当场死亡的老二银龙,老四水龙外,老三钰龙因抢救无效,于上午九时五十三分,也已在医院死亡。   老大金龙仍在昏迷中,同凶犯狗子一并尚在医院抢救。   凶犯狗子的伤情报告单也在其内,全身有三处骨折,其中脚腕一处为粉碎性骨折。八处刀伤,除一处为超长伤口外,还有两处为深度刺伤。左肾破裂,肝脾也都受到伤害。软组织挫伤达数十处……   ……   十九日二十三时四十二分   到了,他使劲地把身子探下去,强忍着骤然加剧的疼痛。他把手伸出去,想摸到那个拳头大的小水窝。摸着摸着,全身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小水窝没了!小水窝被厚厚地砌上了一层水泥!   他好半天也没动了一动。昨天晚上还有,那就只能是今天干的!这就是说,当他在那边遭到毒手时,这边的手也没闲着!   他们做得真绝。说得出来,就干得出来。   你断了他财路,他就断你生路。   他料到了,可没料到会这么残酷。   水!热切的企望陡然破灭,让他更加感到水的需要。他突然感到是这般的无力,同时也为自己白白浪费掉的努力而感到无比的悲观和绝望。   原来就该想到的。自己这样的身体状况,根本就不该来这么一次以生命为代价的冒险……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抬起头来,移动了一下身子。他实在有些不甘心。他不信自己会这么白爬一趟。   他用手再次在石壁四周摸了摸。天太旱了,干燥的空气大概也同他一样焦渴,早已吮干了自然界一切可以吮到的水分,他顾不上胸口越来越剧烈的疼痛,把身子再次慢慢探下去,探下去,一直把嘴探到那个被水泥砌住了水窝的四周边缘上,然后慢慢地吮吸起来。吮着吮着,心头一震,他感到了水的潮意。再吮,水居然吮到了嘴里,紧接着居然吸到了大大的一口!又是一口!他缓了一口气,再吸,又是一些。又是一些,渐渐地,就再也吸不到了。可能只是一些残存水,似乎一下子就让他吸干了。   他轻轻地把头抬起一些来,尽情地领受着这几口水给他带来的快意。   虽然只是几口水,但那一股清凉的水流,则分明能感到从喉头进入食管,进入腹腔,真是沁人肺腑。   他再次把头伸下去,又用力吸了几口。这次什么也没能吸到。看来确实只是一些较深处的残存水。水泥已经彻底把那些可以渗出水来的石缝全给砌死了。   他咂了咂嘴,把满口的水泥和石子渣子吐出来,然后慢慢缩回身子。背上的枪托在头上蹭了两下,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紧接着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不能再耽搁了,得马上爬回去。   时间不多了。真的不多了。这一点残存水救不了你的性命。得抓紧时间。   转身回爬时,在水房的墙根上又摸到了浅浅的一汪水。他一口气就吸干了。这口水竟是如此腥咸如此苦涩。但他还是咽下去了,毕竟是水……   也许正是这几口水的威力,精力陡增,连记忆力也好像全都恢复了。爬过来的线路居然一点儿也没错,居然很快就爬过了横沟。一切都很顺利,没多久就又爬到了路面上。一切似乎都很正常,精神状态出奇的好,连体力也渐渐得到恢复,就连痛感也几乎没了……   ……回光返照!   他不禁猛然一震。在战场上,尤其是在失去腿的那次,他常常会突然记起战地卫生员的这个用词。人在临死前,精神会突然兴奋起来。这往往是最危险的征兆,预示着一个重伤员和濒死的人很快就会死去……   还能爬到吗?他对自己所做的这一切不禁怀疑起来。还行么?他估计了一下,至少还有三四里路,要想爬到,最快也得三个小时。三个小时,还能支撑那么久么?就算爬到了,还有那道门,还有那些保镖,你进得了院子么?   他知道,四兄弟一般不会很早去睡,尤其是在没什么可干的时间,村里人常常会一玩就是一个通宵。四兄弟更是如此。尤其是在今天晚上!他们更不会早去睡。   万一不是这样呢?只要一睡了,院里的防范就会严格起来,唯有都不睡的时候,才会不那么警惕,他才会找到机会。而那道大门,才有可能弄开。否则,任何一声响动都会造成意想不到的后果,而那时,一切都会因此而前功尽弃。他知道,按他目前的身体状况看,要想打开那道门,绝不可能不引起任何响动。他那唯一的脚腕子,从肿的程度看,从疼的感觉看,骨折是肯定的,甚至会是粉碎性的骨折,他不禁想起那令人恐怖的一击,粉碎性骨折是很可能的。就算他能好起来,除去满身的伤口,他还可能面临着再一次失去右脚的危险……   他浑身再一次颤栗起来,耻辱!比死亡更让人感到难受的巨大耻辱!   人生还有比这更沉重的打击么!   早在这以前,他就曾亲眼看到过他们对别人的这种残忍的殴打、折磨和凌辱。即使是他这样一个曾在火线上出生入死过的军人,面对着那种惨状和歹毒,还是感到了巨大的震惊和恐怖。   那是在乡里的一个集市上。他们声称他们抓住了一个贼。他们簇拥着的首领正是老三钰龙!据说那个贼偷了他们的木材。他不明白,他们得到木材的方式同这个贼得到木材的方式又有什么不同。那个贼有二十七八岁,皮肤白皙,面目清秀,穿着一件很是干净的白衬衣。然而他见到这个贼时,贼正被几个人揪住头发,反架住胳膊,跌跌撞撞地在集市从一头拉到另一头。潮水一般的人群好像都被惊呆了,顺顺当当地让开一条大道,由着他们拉着那个贼在大街上任意示众。   老三威风凛凛地被人簇拥着,腰板挺得笔直,一脸的杀气,两眼喷射着吓人的闪光。所有的人都带着一种恭顺和畏惧的表情瞅着他。   那贼最后被带到村旁的一个广场上,四周霎时间就围满了成百上千的人们。   他以前总以为人在受到攻击时,第一个反应应该是叫喊。攻击愈甚,叫喊就愈烈。这是一种最自然的反应。但从那天起,他就感到那种想法是错的。   那个贼根本就喊不出来。一个人在前头揪住头发使劲摁下去摁下去,两只手被强力拧死,于是腰就缩不下去,只好躬起来,露出更多的可以挨打的部位。围住的人用穿着皮鞋、尖皮鞋、凉鞋、布鞋等等各种各样鞋的脚没头没脸地从下往上踢。用掌、用拳头,用各种各样的器械,砖头、石块、木棍、铁条、钳子、扳手,抓到什么就用什么,从上雨点般地往下砸。   几乎听不到被打人的喊叫声,偶尔能听到一声两声被打狠了砸重了像是从腹腔里挤压出来的沉闷的叫,“噢”,“喔”……   再就是那种踢哩踢通像石头砸在土袋上的撞击声,还有周围人群喊打声。   “打!打!打呀!打死他!往死的揍!打死他!打死那个家伙……”他不清楚四周的人众对眼前的这个贼何以会恨到那种程度。他甚至看不到丝毫的人对人的那种怜悯和同情。好像唯有的只是一种激愤和暴怒。狂热的情绪好像吞噬了人类所有的善良的感情。对眼前的凶暴和残忍,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司空见惯。即使是站得更远些的人群,也只是冷冷地,麻木地观看着,欣赏着,就像是在看杀猪,看宰羊,甚至像看耍猴,看斗鸡。   几分钟过去,那个贼就彻底垮了。两条腿整个地拖在地上,揪住头发架住胳膊的手,也都由往下摁压变到了往上提拉。渐渐地,那个贼便失去了知觉。受到一次大的撞击,嘴里便大大的呕出一口鲜血,但踢哩踢通的响声和喊打声依旧不断……   老三钰龙始终威风凛凛,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人们都说他练了一身好功夫,一掌能碎七八块砖。但他始终都显得很平静,始终都没动手。一直等到最后,眼看着那个人就要完了,这才轻轻地摆了下手,示意不让再打,然后头也不回地让人簇拥着走了。   踢哩踢通的响声一下子没了,四周喊打的人声一刹那间也静了下来。那个贼直挺挺地躺在场子中央,围着的人一哄而散。   他当时以为那个贼肯定是死了。和动物相比,人的生命力实在太脆弱了。在这种可怕的打击下,不可能有人能挺下来。即使能挺下来,也只能是在长久的昏迷和抢救之后。他甚至想着怎样想法子把这个人弄到医院里去。   但他又一次想错了。   仅仅只过了几分钟,也许更少,那个人就动了一动,紧接着就一下子抬起脸来!一张染红了的血淋淋的脸!四周的人群轰一声就惊叫起来,又有了叫骂声,又有人掷过砖块、石头来。突然,一大块石头正好砸中那个贼的后脑勺,那贼“吭”的长长地哼了一声,身子就猛地一纵,于是所有的人全都惊呼起来。   那贼一阵痉挛,噗通一声又趴在了地上,那样子就像遭到枪击一样。   四周顿时一片死寂。   然而也就是一两分钟,那人居然又动了起来!陡然间,那人竟坐了起来!几分钟过后,那人竟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好怕人。浑身一片血色,那件白衬衣整个变成了红色。一个血淋淋的连眼睛、连牙齿也被染红了的人。   一股浓烈的血腥气顿时便四散开来。   四周依旧死静死静。所有的眼睛都死死地瞅着。   那人好像随时都会栽了下去的样子,浑身猛烈地抖着。也许是血糊了眼睛,过一阵子,就在脸上抹一把,其实手上也满是鲜红的颜色,于是越抹脸上的血色就越重。   那贼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紧接着人群又轰一声发出一片惊呼。那人竟走了起来!一步,又一步,最后竟走到一棵极粗极老的柏树底下,翻身贴在树上,把一身一脸的血全都亮给围观的人群。   十几分钟后,贼竟那样踉踉跄跄地走了。跟在他身后的人群,拉了有半里长。   他呆呆地站在那儿,那种由于震惊和恐怖带来的思绪久久无法平静。他从来也没见过这种对人的公开殴打和游街示众一般的凌辱。   他只在书中读到过,并没有亲眼看到过文章中游街批斗的场面。他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同那绝无两样,也许更为可怖更为残酷。   这是“文革”留下来的,还是旧社会留下来的,还是祖祖辈辈就有的,他想不明白。   他看得出来,那个贼虽然遭受到这样的毒打和羞辱,但从心底里已经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完全认可了,屈服了。他甚至没说一句不满的话,更没有到派出所,到乡政府去报告的意思。也许他毫无办法,只能面对现实,不可能有任何别的选择。   假如那个贼就是自己,你又会怎样?你会不会做出别的选择?   他当时曾跟身旁的两个人议论起来,问他们这种事为什么就没人管管?乡政府就在跟前,派出所就在跟前,怎么就没一个人去报告?他们当时全都若无表情,似乎早都习以为常地说:   “嗨,这种事,谁管!一来没人命,二来没人告,三来你晓得是谁动的手!挨打的又是一个贼,到那会儿了,谁还管你是贼不是贼,只要有人说你是贼,咋打也没人管的。咋打也是白打!除非给打死了。不过人家既是要打他,那就打不死。就是打手,晓得该咋打。说让你躺半个月,你就得躺半个月。说要打坏你哪儿,就一准坏了你哪儿。就是打死了又要咋的。人家又不动手。一说是贼,在集市上转一转,人就围满了。引逗得那些愣小子发了傻,一下子就打乱了。到时间你能查出那是谁打死的?就是查出来还不是老百姓吃家伙!人家屁事也没有。对了对了,就是要杀鸡给猴看!我们见多了,也就看出些意思了,还不是拿着老百姓压老百姓。就是让你们都瞧瞧,谁敢反对人家,谁就是这下场,你说说,像这样子,谁还敢去报告,那还不是明摆着要去吃家伙。就是报告了,又能咋的,乡政府、派出所的,是能管了贼,还是能管了人家……”   两个人说到这儿,声调不禁就低了下来,然后东瞅瞅西瞅瞅,就缩头缩脑地走开了。   也许他真是少见多怪,人生的经历还太少太少。八岁入学,十多年的学涯,六年军龄,一年半医院生活,然后就作为光荣军人的形象而进入社会,包围着他的都是崇拜和赞誉,都是理解和支持。虽然也有着诸多不尽人意的苦恼和困难,在婚姻上也有过挫折和不幸,但毕竟都经受住了。对他来说,这些属于个人的事情毕竟都只是暂时的,迎面而来的依然是和谐和平静。   是不是正因为如此,一直置于纯洁和善良的海洋里,才把眼前这个复杂纷纭的社会看得太简单太浅显了?才会这样毫无经验和防范,于是才铸成了这场大悲剧……   他不能回答,也不想回答。   他知道已经没有时间回答了。   二十日十二时一刻   “老三……也死啦……”村长突然间就像松了口气似的自言自语道。那样子不禁让一窑里的人都怔了一怔。   再看村长脸上时,脸色显然就平和了许多。连刚才频频不断的擦汗也骤然停止了。   窑洞里良久无语。也不知过了多久,乡长才有些不安地瞅着书记说:   “看来老大也没什么希望了。”   书记没有吭声,只是一脸的沉重。公安局长则很内行地说:   “就是活着也彻底完了,他的脊柱和中枢神经都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即使活下来,也很可能是个高位截瘫。人是废了。”   窑洞里又是一阵沉寂。   “天不早了,咱们吃点东西吧!”村长冷不丁地喊了一声,“我刚才让他们给咱捏肉包子吃,这会儿大概差不多啦!”瞅着村长说话的样子,大伙面面相觑,并无人吭声。过了一会儿,乡长才说:   “那就让送些来吧,最好再闹点喝的。”   “弄好啦弄好啦,枣儿米汤,一大锅哩!”村长的脸上竟显出些笑意和自得来。一边大声说,一边就往外走。乡长随后喊道:   “让别人去拿,你接着汇报。”   “晓得晓得,我出去吩咐一下再回来。”村长果然跑出去没几分钟就又跑了进来。一进来就嚷,“咱接着说,咱接着说,我刚才说哪儿啦?”声音很硬朗,声调里甚至还掺和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轻松和快活。与方才那种吭吭哧哧,怯怯懦懦的样子迥然不同。   没人吭声。所有的人都像不认识了似的瞅着他。他眨巴了一阵子眼睛,终于回忆起来:   “对啦对啦,想起来啦。”但看他那样子,似乎没有想起来刚才书记和乡长对他那严厉的斥责。“四兄弟和护林员,两下里的争端,也就是从吃水这儿来的。一个要喝水,一个不给喝。那还恨不起来!两下里又谁也不让谁。刚才不是说那家伙买饮料了,他没喝的不买饮料咋办!可见也是个硬性子家伙,宁可买饮料也不给你掏钱!这四兄弟自然也有他的理,那井是村里的,村里决定了要交钱。你一个外地人凭啥不交钱,你想想,这还不斗起来,刚才张书记也说了,说狗子那家伙买那么多饮料干啥,没别的,就是顶水喝。你们也不必查,没查的。那家伙硬是硬,狠是狠,坏的地方咱绝不能说好。但你说那家伙赌博,我看就不会。那家伙不是那号人。”说到这儿,村长突然笑了一笑,露出不好意思的样子:   “说远了说远了,咱再说回来。狗子那家伙一家三口,整天买饮料喝,他哪儿来的那么多钱咱先不说,只说这村里的小卖部,能有多少存货,架得住他一箱一箱地买!昨天后晌那家伙又来买,兴许当时真给卖光了,可你想那狗子咋的会相信!一个说没有,一个硬要买,三下五除二当然就吵了起来。一吵起来,那话还有好听的。肯定会骂起来,一骂起来,可就免不了动手动脚的。一打起来,事情就闹大了。你想想,虽说你少条腿,可人家是个老头儿,又是个罗锅。你就是再有理,人家也说你没理。你就再说你没打,人家也没人会信。那小卖部偏又是四兄弟家开的,打狗还看主人面哩,还不是欺负到人家头上去了嘛。真是冤家路窄,你想这一下还有个好。再说,村里人又围了那么多,村里人会不向着村里人。这么一来可就真是打乱了。到了这会儿,好汉也不敌十只手哩,你就是再能干,可就只剩下挨打的份儿。吃亏的当然就是那个护林员了。”村长说到这儿,咽了口唾沫,看看并没人想问什么,便又接着说了下去:   “刚才不是说了,那家伙可是个硬性子。吃了这么个大亏,那心里还能服气了。于是就回了山上,又连夜赶下来,取了一杆枪,横下一条心要把四兄弟这一窝子全给收拾了。当时四兄弟正在打麻将,可能早以为没事了,就没防备那家伙还能再爬回来!还敢拿枪打!还敢往死里打!做梦也没想到会这样!要不咋的一听到有响动,就大咧咧地往外走,还亮着灯,你想想,那还不成了活靶子!要不咋会一个接一个地全给崩了。就是太大意了。要是多少防备着点,咋着也不能让人家一连打倒四个!我寻思这大概就是主要的原因。李乡长刚才说过了,这都是我个人的想法。最后到底是咋着,还得靠领导们详细查问。时间也不早了,我也不多说了。就这些,就这些。”   一窑洞的人依然一动不动,全都听得发了愣。老王也觉得格外纳闷,谁也没想到这个刚才还窝窝囊囊、吞吞吐吐的村长,竟像变戏法似的,一会儿工夫就活脱脱地换了个样!且不论他讲的这些有几分真实性,只要你看看他那口齿利落,谈吐清楚,甚至有点滔滔不绝的样子,就足以让你感到与刚才的形状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所有的人都在村长脸上瞄了又瞄,似乎想从他那脸上瞄出些什么来。至少有一点人们无法理解。村长刚才那一脸的胆怯,自卑,恐慌,奴相……这会儿都到哪儿去了?张书记好像是想说两句什么,嘴张了张没说出来。末了,还是乡长开了口:   “昨天打架的时候,你就啥也不知道,啥也没看到?”   “我当时就不在家,我到地里干活去了。还是天黑了回家才听说到打架的事。”   “当时打架打成那样,也没人去找你?”乡长好像又有些恼火。   “找我?嗨?你是乡长,咱村的情况你也不是不清楚。别说打架的事了,就是再大点的事,村里还有人会想到我这个村长?刚才我就想给你解释哩,倒不是说县长书记的都在这儿我还想发牢骚。如今的村长村委会,还算个啥呀!权没权,钱没钱,人没人,啥也没有,哪个会听你的!谁又能把你放在眼里!四兄弟四兄弟,一村人张口闭口就是四兄弟。上边来了人是四兄弟,下边有了事也是四兄弟。到了这会儿了,咱也不怕丢人。这也有几年了,村里的啥事情不是人家四兄弟拿着。就说这吃水的事吧,像咱们这儿,祖祖辈辈的,不就是都在那个浅水窝里挑水喝。啥时候盖过水房,让人管过。可人家打了个招呼,说要承包就承包了。其实招呼也就是个招呼,你就是不同意还不是白不同意。你不同意就能由了你了?顺着人家,村里的事情还好办些。要是不顺人家,嗨!这倒不是因为人家四兄弟出事了,不行了,咱才在这儿说这些不三不四的话。要是不顺人家,人家瞅着你不顺眼,你这个村长一天也干不成!说白了,咱这村长还不就是个聋子的耳朵。人家没把你放在眼里,村里的人还会把你放在眼里,人家说要承包这也就承包了,给你说一声是给你个面子。人家就是不打招呼,你又能咋的?人家是不要当那个村长,若要当早当一百回了!还不就是个耍皮影的,让咱给人家做个影子!啥开会呀,选举呀,民意调查呀,只要人家在,啥还不是个样子。人家要咋还不就得咋。一村的人,连咱这个村长村委会算上,哪个敢不同意!吃的喝的穿的花的都攥在人家手里,你不听人家的听谁的。人家那是啥势力!如今把事情闹成这样,还会有人来找我!说真的,若是四兄弟里头有一个活着没出事,说不准这事还找不到我头上。我也不怕你们笑话。昨晚他们一家子来找我,我都给懵了。好半天也不明白他们咋的要来找我。后来才晓得他们四个都给打倒了。我也不是这会儿才敢说这话,四兄弟这回也是活该出事。他们总以为全天下的人都跟这村里的人一样,想咋就要咋。没想到就碰了个硬对头!你狠我比你更狠,你毒我比你更毒。谁也不肯让一步,哪还有不闹出乱子来的!”   到了这会儿,人们好像才看到,这个老是点头哈腰的村长,腰杆一时间竟挺得笔直,人也一下子高了许多,看上去蛮像条汉子!   连乡长也有些瞪了眼,这一番话软中带硬,就卡在他的喉咙里。如果再问,保不准这家伙还会说出什么来。你若不再给他点面子,说不定真敢让你下不了台。   于是窑洞里又清静下来。好一阵儿,老王见没人吭声,就突然问了一声:   “四兄弟不让狗子用水,想必你也清楚,不仅仅是因为狗子不交钱吧?肯定还有别的原因,是不是……”   “……这个呀,”村长瞥了一眼老王,显得有些不安的样子,“想必是还有别的原因。不过这都是他们之间的事,具体的我就不大清楚了。”村长显然是不想讲。   “你多少总该估计出一些。这么大的矛盾,停水断电,连饮料也不让买,我想你不会一点儿也不知道。”老王这么一问,一窑的人好像都悟出了点什么,于是都直直地盯着村长看。   “我寻思……这矛盾恐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到底因为啥,我真……说不准,不过依我看,还不就是些钱啦……木料啦的事。我这也是瞎说哩,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你想想,那狗子是个护林员,管着一山的木料。那四兄弟又凭啥发的财!还不就是个木料,为了这木料……”   啪!乡长好像终于忍不住了,气急败坏地一巴掌就拍在那破桌子上:   “胡说八道!简直是胡说八道!什么钱啦,随便乱说是要负责任的,你懂不懂!你刚才就胡说了那么多,就没有理你!怎么就这样没有头脑!说话要有证据,要有分寸,没有任何根据的事情怎么可以烂说烂道!你是村长,怎么连这些也不懂!你说说,这……”   “你少来这一套!”村长突然把头一摆,发疯似的跺脚,冲着乡长竟发起泼来,“你就能光整治我!村长村长,到了这会儿来了才找我这个村长,你也不是不清楚,我是个啥村长!我这村长算个哇!当初我就死活不干,是你硬让我干的嘛!咱这还不明摆着是个受气包!这也不是,那也不对,这个不懂,那个胡说!那你让我咋说哩嘛!村长村长,还不如人家个老百姓,不高兴,不满意了,还敢发两句牢骚,谁像我整天受这窝囊气!其实啥事你也清楚!像这喝水的事,狗子没找过你们?我没找过你们?你们又能咋的!人家要承包,我跑去问你,你说承包就承包,如今都搞承包,只要大伙同意就行。你啥不明白,咱这村里大伙算个!人家要承包,谁敢说个不字!我那会儿就怕要闹出事来,这才去找你的呀!谁晓得你就给了我这么个囫囵话!你也没法哩,我又有的法子!连你也不敢惹人家哩,我还敢咋的!敢是我真的胡说八道哩,人家省里地区都是挂了号的,别说我这个村长,就是你们县里乡里又能把人家咋办!你以为我不晓得呀,这村里的事,你们谁不晓得!谁不明白!因为喝水,狗子哪个没找过!到这会儿了,啥事都推到我这村长头上了!这个王八村长我早就干够啦!当初我就不稀罕,这会儿也一样不稀罕!受够啦!早就受够啦!你们愿意咋着就咋着!我早就看出来啦,这个黑锅迟早还不得我背!受气包,替罪羊,狗屙下的也是我屙下的,要处分撤职你们就明说,拐弯抹角的别再来这一套!我早就不想干啦,早就干够啦!”   说到这儿,村长猛然就一屁股蹲下来。脑袋使劲地歪在一旁,整个身子都一鼓一鼓地喘着粗气。四下里顿时极静极静。   一窑洞的人尽皆愕然。乡长像懵了似的呆在那里,好半天也找不出一句话来。   “包子来啦!包子来啦!热包子热包子……”这时门外突然一阵喊叫,就一前一后撞进两个抬着箩筐提着水桶的汉子来。两个人咋咋呼呼的,一下子就把满窑的紧张全给冲没了。   捂着箩筐的布子一拉开,热腾腾的白气冲腾而起,窑顶上的蛛丝左右乱晃,满窑里顿时香气扑鼻。   老王和老所长赶忙跑上去帮忙。老所长拿个碗往里拾包子,一边拾,一边就朝歪脖子蹲在那里依旧不动的村长蹬了一脚:   “你他妈的还愣着干啥哩!”   老王觉得老所长这一脚很有意思。   这一脚既有轻轻的责备,也有不易觉察出来的友好和对村长刚才那一番话的赞许。   二十日零点二十五分   ……好渴。   刚才那几口水所带来的湿润清凉,好像一下子就被烘没了。喉咙里渐渐地又像火烧一般,嘴唇上早已裂开的那层细皮正一块一块地卷起。嘴一动就一阵阵刺疼。   水……突然间他又感到如此强烈地需要水。实在是太渴了。   他停了下来轻轻地喘着气。至少还有三分之二的路程。   体力恢复得越来越慢,强烈的昏眩又阵阵袭来。现在每爬动一步,都得付出全身的力气。因为只能由右胳膊和左右腿膝盖以上部位用力,右胳膊一条袖子几乎整个都被磨透磨烂了。他已经用手绢把胳膊肘给紧紧扎住。倒不是怕疼,是怕再磨掉皮,再失去血。膝盖上幸好有护膝。他患着轻微的关节炎,那是猫儿洞给他留下的纪念。自来到这山上后,每天都戴着护膝,没想到竟派上这么个用场。磨不透,而且硌着石块也不觉得疼。那条假肢也还可以,往后用力蹬时,竟显得很有力量。   他看着表,又使劲爬起来。不能再延误了,否则真的太晚了。整整一天的爬动,已经使身体形成一种纯机械的运动,所有的动作都是机械的。一种像是陷入麻木状态的爬动。这种爬动总是让他感到爬着爬着就会突然再也爬不动了。地上很干,厚厚的一层尘土。爬过的路面留着一条清晰的痕迹,在月光下,像是有一头巨兽爬过。   拐过一座小山包,他的心不禁抖动了一下。   一座黑黝黝的小院落!夜色灰灰的,两扇黑黑的院门,有如一张张开的大嘴。   他的心不禁又抖动了一下。   这是村子里最靠边缘的一家。院门离路只有四五丈远!   一户人家……水!   一种巨大的诱惑陡然袭上心头。……讨口水喝,对!讨口水去!   渴得实在有些坚持不住了。只要有一碗或者半瓢凉水就足够了。   他知道这一家户主的名字。是个年龄不算小的矮个农民,叫刘全德。这村里都姓孔,唯他家是刘姓。刘全德是河南人。1960年逃荒在这儿落了户。一家五口,老婆和孩子,都同父亲一样胆小老实。刘全德也确实老实。全村人靠山靠树,日子过得都不算赖。唯有他家仍是那么穷。按照别人的说法,像他这样住在村外的家户,就是随便摸点偷点,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可他一家好像从来也不干那种事。就是干了只怕也没人相信。因为只要你一走进他那破破烂烂、四壁徒立的家,所有怀疑的念头顷刻便会打消。人也是一副极为老实憨厚的样子。连说话也显得小心翼翼,胆小怕事。就是大热天,两只手也好像总是笼着,背也挺不直,驼背一样弯着。皱纹满脸,牙掉得连前门牙也快光了。其实他并不老,还不到五十。   他来过全德家。他刚到这儿当护林员时,刘全德和他的大小儿子一块儿到山上来看望过他。曾给他送来了两只老母鸡和三十个鸡蛋。当时他就看出这个人实在太老实,老实得连句话也没有。儿子也一样老实,老实得坐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始终没说出一句话来。刘全德除进门时打招呼瞅了他一眼,一直到走再也没瞅过他,全都那样闷声不响地坐着。直坐得他格外难受。后来他挨家归还东西来到他家时,就更证实了他的看法。这才真正是一户老实可怜的人家。也正因为是老实,不会偷,不会抢,所以才这样贫穷困苦。一个十七八岁的大闺女,竟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像这样的人家,你就是逼着他也绝不会上山去偷砍木材。有一点让他无法理解,他不明白像刘全德这样的人居然也要给他送东西。他问了全德几遍是为啥,他怎么也不肯说。末了,就只是说:“大伙都这么,咱还能不送?”直到他要走了,才说了一句,“这是规矩,好些年了,都这样。”   他不明白这些规矩是咋定出来的,是谁定的。还是好多年了的规矩。   自他当了护林员,严加看守后,他一家人果然很少上山。即使是上了山,也最为自觉,连指头粗点的树枝也绝不去砍。顶多也就是拾些蘑菇,剜些野菜,采些果子,刨些药材什么的。从来也规规矩矩。   真是难得的一个老实好人,他就常常这么说他。平时见了面,即使就是这些日子里,刘全德打老远一认出是他就会露出憨厚的微笑。虽然并不说什么,但这也就足够了,也就更能感到这个人的憨厚实在。   眼下,他家就在近旁。讨口水喝,想必是没问题的,虽然他一家人为人胆小谨慎,但这是在深夜,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十二点多了,他一家肯定是睡了。但如果是他敲门,他们家肯定会开门的。也就只是喝点水,喝了就走,不会太麻烦他家的。   拿定了主意,他便加劲爬了过去。没多久就爬到了。门槛不算高,家里也没狗,门也很薄,一敲就会很响。   他定定神,伸手正要敲,却突然怔住了。像他这样子,会不会把人家吓着了?他清楚自己这会儿的脸一定很难看。左眼肿得那么厉害,连睁开都很困难,时不时地还在往外流着血水,脸上的颜色也绝不会好看,不是紫就是青,肯定吓人。头顶上裂了一道长口子,血顺着头皮渗满了额头和脸颊。虽然这会儿已经不怎么流血了,可是一脸的血迹肯定还在。还有鼻子,从鼻中膈和鼻翼连接的地方整个地向上给撕裂了,虽然他已用胶布粘住,但此时已经肿成一个大包。淤血也塞死了鼻腔。他早已无法用鼻子呼吸了。一道深深的刀伤,从右脸颊一直延伸到左下巴底下。是他们故意给破了相。脖子也整个地给撕烂了,就好像整个被剥掉一层皮。   实在是太难看了。像他这么个模样,开门一看还不把人家吓个半死。他想坐起来,背向院门,这样开门人就不会看到他的脸的。而且也一看就知道是个人。他试着往起一坐,一松身子,腰部就像被重重一击,疼得吸不进气。但他仍然坚持着,想把腿缩回身子下边,一使劲,胸部就像又戳进一刀,虽然是黑夜,也眼见得血直往外涌。他不由得一下子又趴下来,放弃了这种努力。为了这口水,他眼下还犯不着拼掉最后的一点精力。   看来只有这么趴着了。人家开门出来时,尽量不要把头抬起来,更不要面对面地同人家说话。就是喝水时,也争取侧过身子。至于趴着站不起来,那也只好这样了,他这一家也肯定知道下午的事情,当然也知道他爬不起来。   只能这样了。   伸出手去,敲响了院门,一遍,又一遍,用力也逐渐加重。   梆梆梆、梆梆梆……夜晚的回声竟是如此之大。   “谁呀?”院子里终于有人问了一声。   “……我……”他拼力应了一声,嗓子眼里突然涌出一口黏稠的东西。他使劲咽了下去,他连吐出来的力气好像也没了。他感到满口的咸味和腥气。   “谁呀?”又是一声。   “……我。”同上次一样,好半天也应不出来。嗓子眼竟嘶哑得这么厉害,像是被什么封死了,而且嗓音也好像全变了,根本就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   “谁么?”窸窣了一阵儿,声音终于近些了。   “……是我,是我呀。”喉咙里再次清出许多黏腥的东西,嗓音亮些了。   “谁?”就在门口了。   “我,我呀。请开开门,是我。”他努力用正常的嗓音回答。声音尽量柔和,尽量自然。   迟疑了好一阵子,又是一阵打开门关子的声音,吱——,门终于轻轻开了一条缝。   “你到底是谁么!”声音就在身旁,是刘全德。   “我……我呀,我是狗子,狗子呀!我想喝……”   咣当!   他不禁颤了一颤,紧接着立刻就意识到,院门又给关住了!   他怔怔地愣着。好半天,才使劲地嚷了一声:   “全德叔,我是狗子呀!”   “我晓得是你,你走开。快些走!”里边是全德恐慌和颤栗的声音。   “请……让我喝点水,没别的,我就是只想喝点水。凉水就行。喝点水我马上就走。”他小心地恳求着。   “不行呀,不行!你快些给我走开,快点!”全德也是一副恳求的口气。   “……求你了,给我喝点水吧。”   “不行!说不行就不行。我也求你啦,求你快些走开!”   “全德叔,我就只是想喝口水……”   “你也晓得,我要让你喝了水,我这一家不就全完了!你是外地人,你不怕我还怕哩,你还让不让我一家子在村里呆了。我求你啦,快点走!”   “他们不会知道的。肯定不会知道,我喝口水马上就走。”   “快点给我走开!”里边的声音好像都带上了哭腔,“你不晓得他们是啥事也干得出来的!啥事人家会不晓得?求求你快走开!”   “全德叔……”   “你快点给我走,走呀!走!我求你啦!   ……   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知道没希望了。又等了一会儿,仍然没有任何动静,他清楚门后的那个人并没走开。不过他明白,他不会再给他开门了。   他又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心里一阵揪心的难过。他把脸使劲地在地上蹭着,同时两只手也使劲地在地上抠下去,抠下去……   ……   二十日十二时四十分   一大筐热腾腾的羊肉包子,一大桶香喷喷的枣儿米汤。   几个帮着,忙乎了一阵子,一个人跟前便放了一碗包子一碗米汤。   村长拣了满满的一碗,轻轻地递给了乡长。乡长也不说啥,脸上也没任何表情,接过便吃起来。这会儿人们才品出些味来。刚才村长发了那么多牢骚,其实也有些是替乡长发的。   也许是真饿了,也许这肉包子实在是香。谁也没再客气,连书记县长也立刻就吃得津津有味。   两个送包子送米汤的,也根本没讲客气,蹲在一旁大吃大嚼,一副不吃白不吃的劲头。两个人一看就知道是本村的农民。只是看上去胆子挺大,也许是不知内情,好像并没有把窑洞里这些书记县长的放在眼里。两个人都是一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子。而且个头作派都差不多,只是一个胖些,一个瘦些。   窑洞里顿时一片浓浓的羊肉香气和响亮的咀嚼声。   “这包子不错嘛!”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   “刚刚宰下的就剁在包子里了,那还能错了!不是咱吹哩,你们城里人八辈子也吃不上这么新鲜的肉!”那个胖点的说。   “味道也挺地道,谁家做的呀?”老所长好像很随意地一边吃一边问。   “谁家?那还有谁家!四兄弟家呗,谁家一会儿工夫就能弄出这么多包子来?除了人家谁有这个派儿!”胖子看上去很健谈,“又是你们来了,四兄弟家不做谁家做。”   窑里的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一时无语。   “村长,听说老三也死啦!”胖子嚼着嚼着就突然问。瘦子也停了嚼痴痴地直往村长脸上瞅。   “嗯。”村长点点头。   “真死啦?”胖子有点信不过的样子。   “啥事情也能骗人?!”村长瞪了一眼。   “……嗨!老三再一死,四兄弟可就全完啦!其实那弟兄几个,不就是个老三么。”胖点的很是惋惜的样子,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又抓起一个包子大大地咬了一口,“这东西真他娘的香!”   “我说你们俩都是在四兄弟家干活的?”老所长像是拉家常似的问。   “我们俩?嗨!我们俩哪有那福分!”胖子斜了一眼老所长,“我们俩斗大的字识不得一筐,一辈子都没出过远门的高粱花子脑袋,还能跑到人家家里干活去!天生的就是敲牛后半截的把式。今儿要不是让抬包子,还能跑到人家家里去?刚从地里回来,还没进家门,就叫我们村长抓来了。要在平时,这还能轮上我们?”   “昨天的事到昨晚的事,你们也都听说了?”老所长依然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   “听说?嗨,听说!”胖子显出被小瞧了而大不以为然的神气,“我们啥不晓得,啥没瞅见?就只是听说?告给你,从头到尾都是打眼里转过去的,全都瞅得清清楚楚。”   “噢?”老所长显出吃惊的样子。紧跟着,窑洞里所有的人也都显出吃惊的样子。老所长赶紧又问,“你们从头到尾都看得清清楚楚?”   “嗨!就只是我们看得清清楚楚?说实话,这村里的哪个没瞅见?哪个不清楚!”胖子一副实话实说的样子。   “可不是,打架那会儿,就跟逢集唱大戏似的,连墙头上窑顶上树梢上都爬满了人。咱这村里,啥时候这么热闹过。”瘦子也随声附和地说。   “怎么就会有那么多人看?”老所长依旧一边吃一边问。   “其实呀,昨天打架的事儿,人家早就准备好了的。村里的人谁不晓得那家伙要挨揍了!人家早就放出风了,非再打坏他一条胳膊一条腿不可!人家早就算准了下午他要下来的,听说人家老早就放了哨了。一村的人,谁不晓得这事情?早就嚷着有好戏要看了。你说说,有哪个肯错过了这机会。虽说这两天地里这么忙乎,可这种事谁也不肯误了。我就没误了。吃饭的时候,都让我那三小子在外头放风,一有动静就喊。你问问去,村里的哪家不是这样。”胖子一边滔滔不绝地说,一边大口大口地吃,话音竟很清楚,“那小子也真是该。来这地方有几个月了,一个相好的也没有。就是没人给通风报信!乡里县里派出所的,哪儿也不晓得。村里都吵翻天了,四兄弟说要他站着进来,爬着出去,一辈子也别想再站起来!哪晓得那小子真是啥也不怕,真的就一拐一拐地下来了。真把人闹得心直跳!其实让我说,那会儿要是有人给上头报个信,或是那小子不下来,那四兄弟还能闹到这份上?!可偏是没有!”胖子说到这儿,瘦子就插了一句:   “可不是!真是紧张哩!那小子从山上刚一露脸,就有人在窑顶上瞅见了。好几个小孩都一个劲地喊:‘下来啦,下来啦!那家伙下来啦!快来看呀,快来看呀!那家伙下来啦!’一下子把人头都喊大了。那会儿村里人大都刚吃了饭,都在家里呆着哩,还会有人不晓得,还会有人不跑出来瞅?”瘦子原来更会说。   “一点不假!”胖子接着说,“一听说那小子真的下来啦,简直把一村人的心都提起来啦!门口站着的,窑顶上蹲着的,胆子小点的,就趴在门缝里往外瞅。都静静地等他好戏看哩!不怕你们笑话,我那会儿心就像提到嗓子眼了,心跳得要死哩!真他娘的不晓得是咋啦!”   “可不是,我老婆就捂着胸口一个劲喊心疼,哪儿是疼,那是跳的。连小孩们脸蛋也变得煞白。吵了好几天的要揍那小子哩,好不容易等来了,恰好又是刚吃过饭的时候,那还不眼睁睁地等着好戏看!”瘦子说得绘声绘色,就像讲故事,“你说说,这样的事,村里人哪个不想看,哪个人会没看到。”   “……瞎说!我咋的就不晓得。”村长憋不住了,脸红红地抢白了一句。   “你不晓得?算了算了,你会不晓得?你个村长哩,还能不晓得!”胖子眼睛一斜一斜地揶揄道。   “不晓得就不晓得么,咋的会晓得!”村长顿时显出生气的样子。   “我都瞅见你啦,你还说你不晓得。你就在老六家的窑顶上站着,你以为我没瞅见!还说你不晓得!”瘦子也好像是一副不把村长放在眼里的样子。   “又是瞎说!……真是活见鬼了!”村长的脸登时就成了紫的。   “好好好,好好好,算我没瞅见,算我没瞅见。”瘦子显出一脸的鄙夷来。   “嗨,村长!我说你呀,到这会儿了你还有啥可怕的么!”胖子诚心诚意地说道,“连老三也死啦,你还遮遮掩掩地干啥哩么!村里人哪个不晓得,若是人家四兄弟在,你算个啥!这会儿还能轮上你坐在这儿充大头!让我说,这两年村里的事也真是不好办,可你这村长也当得太胆小了!不管咋着,你总是个村长么!就是人家不求你,你也犯不着整天跟在人家屁股后头转呀?你说说,到了这会儿了,你还怕啥的!你平时那窝囊气还没受够呀!”胖点的好像就不管窑洞里都坐些什么人,也不管村长的脸上能不能搁得住,就只是一边不停点地吃,一边不停点地说。村长在一旁翻了半天白眼,只好作罢,由他往下说。胖子也不看村长什么脸色,就只是往下说:“其实村里人都晓得,我们这村长是个好人!”胖子把脸朝向大伙,把好人这两个字咬得很重,字音也拉得很长。于是好些人立刻就清楚了这两个字里头别的含义。“就说像这种事,放在外村,只要村长在,有谁能这么干?也没这个胆!光天化日的就要往死里揍人!不管那小子有多可恶,日后你总得让人家村长好交待么!可咱们这儿,嗨,你说这当村长的憋气不憋气!”   “这是实话,真是这么来着。”瘦子瞅个空赶紧就插上。两个人见有这么多人都聚精会神,屏声敛气地听,就越说越有兴致,越说越有味道,真是一唱一和,一发而不可收。瘦子眉飞色舞地:“真是的,放在别村,咋敢这样!咋着也得给村长个面子嘛!这不明摆着给村子捅娄子。你就是再有势力,也不管那小子有多坏,那也不能这么来么。背着弯儿你咋打也行,就是打死了关人家村长啥事!不管咋着,人家总是公家人员么,犯法哩呀!也真没法子,我们村里这村长也真是没法子干!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不是瞅着我们村长是个好人,这村长还能轮上他干?!”   “照你们这么说,赶打以前,全村的人提前就都知道了?”公安局长突然问。   “那还有假!没给你说嘛,赶揍那小子以前,村里早吵翻了!四兄弟放风说要揍谁,那可绝不是只吓唬吓唬就完了!人家那说得出来就干得出来。别说你个护林员,就是再厉害的,也照样敢收拾你!谁晓得那小子真不识时务,可能就没尝过四兄弟的厉害,偏是还敢下来。就不尿这一套!”胖子又扯到了前边的话题上。正想往下说,就让瘦子给打断了:   “哪是这样!不对不对。那小子要晓得了,还会再下来?那小子根本就不晓得!他要是晓得四兄弟准备好了要揍他,还会只挎着个包,啥家伙也不带,就一个人大大咧咧地跑下来了?岂不是白白地送到人家嘴里来了?再说,他咋的能知道这些。这村里的人有哪个敢给他送口风去?村里就是再吵,那小子还不是照样蒙在鼓里。虽说四兄弟有势力,啥也干得出来,可不管咋着,人家总是个护林员嘛!让我说,四兄弟老早就放出风来,最初的意思,也就是要吓唬吓唬他。只是后来没想到那小子又下来了,这才打起来的。其实打到后来。四兄弟几个不也怕了?四兄弟你就是再有势力,出了人命也不是闹着玩儿的!如今的事,不出人命,屁事也没有,四兄弟又那么有钱有势,咋打也是白打。可要是出了人命,那事情可就闹大了。”瘦子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像扯远了,就赶忙打住,留着让胖子说。胖子立刻就接着说了起来:   “你说得也对也不对。让我说,那小子就是再傻,再没人给他通风,还觉不出来四兄弟要收拾他?!照面人家也这么骂过!四兄弟是个硬棍儿,那小子也是个硬棍儿!两下里这回可是石头碰碌碡,硬碰硬,谁也不尿谁!别说不晓得,就是晓得了也一定照样下来!他才不怕你吓唬哩,战场上下来的,阎王鼻子也摸过了,还怕你揍他!还怕你吓唬他!一是不怕,二是料你不敢!大白天在村子当中,你敢把我咋的!他大概就没想到这四兄弟偏也不是个吃素的。咱可不是听到人家四兄弟都完了才数说人家的不是。你说那四兄弟能是个好惹的?外村人谁个不晓,孔家峁的四只虎!就只说那老三钰龙,捅你三刀子,揪出你的五脏六腑只怕也不会眨眼睛。村里人哪个不怕,哪个敢不顺着!他家那势力,那钱,那威风都是咋来的,还不是打出来的天下!把这一带的人都打怕了。打服了!光这老三,胳膊腿断在他手里就不下十个!弟兄几个,又有哪个是软的,横竖都是不怕死的主儿。你不怕,他还怕你来着?!既然敢放出风来,明摆着就是要你的好看。你一个护林员又能咋的。就说你是个护林员,就说你啥也不怕,要真打起来,你又有的法子!你一个残废少一条腿,还架得住人家收拾?结果到了小卖部,人家不卖给他东西,他还不高兴,说话还挺难听,不正找到茬上去了……”   “不对不对,我亲眼看见来着,哪是你说的这样。”瘦子打断了胖子的话,一下子就把话题抢了过来。“人家早就埋伏好了的,就是要找茬闹他哩,他还来得及说难听的话?!那小子在山上一露头,就有报信的告给了四兄弟。人家四兄弟早就带了一伙子人在小卖部后头等着他哩,他还顾得上说难听的?那小子进了小卖部,开口就说要买饮料。驼背当然不卖,瞪了那小子一眼说:‘饮料都让你买光了,还有的饮料!这儿没你喝的饮料!’驼背当然是气他,那小子一听真的就毛了,怔怔地瞅着驼背直看。驼背当然不怕,大概是嘱咐好了的,就嚷:‘你把眼睛瞪那么大要咋的!他娘的还想打人咧!’哪想到那小子倒还有点耐性,狠狠地瞪了驼背一眼,就没搭茬,转身就走。其实要走也就走了。那小子刚要出门,大概就又听到驼背在身后骂骂咧咧的。驼背骂的声音挺高,也骂得挺难听,就是啥前辈子亏了人啦,这辈子才少胳膊缺腿的那些话。你想想,我们离那么远都听见了,那小子还能听不见!既然听到了,这种话还能白白咽到肚里去!实在气不过反过来就回了两句:‘你敢骂人!你凭什么骂人!’话音刚出口,没想到驼背再不说啥,没死没活地就喊叫起来。那叫声实在喊得吓人,连我也吓了一跳。听着就不像人声。‘打人啦!打人啦,拐子打人啦!’其实在外头的人都晓得,这叫喊一准就是个信号。果然喊声没落,四兄弟领着一伙子人一下子就跳了进去。快得就不晓得人是从哪儿出来的。领头的又是老三钰龙,那一声喊真是瘆人:‘打!把这家伙给老子往死的打!’一伙子人一拥而上,一下子就把那小子团团围住……”   “胡说胡说,这回可是你胡说了。”胖子一下子又把话题抢了过去:“哪是在小卖部里围住的!小卖部里就能围住人?老三带了一伙子扑了进去,那小子一看就晓得不对劲,一个箭步就蹿了出去,这一蹿就蹿了有一丈多远!晓得么,那小子只有一条腿。一看就是有两下子的!你晓得那家伙在部队是干啥的?侦察连的!那是特种部队,邪乎着哩!要是那小子两条腿都在,只怕你十个八个也扑不到跟前去。这么一蹿,一下子就把那一伙子人全给震住了。不过那家伙可是犯了众了,他哪想到院子里也围满了人。别说他只有一条腿,就是再有两条腿也甭想冲出去。老三也是个有功夫的,村子里的年轻人大都领教过老三的厉害,只要老三镇得住,自然就不怕。看到那小子蹿出去了,老三紧跟着也一个箭步就蹿了出去,紧接着就是一声喊:‘别让这小子跑了!打!给老子往死的打!’那家伙当时跳在院子里,大概是给堵住了。可能他小子咋着也没想到,咋的就这一眨眼的工夫,院子里就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一下子就拥出来这么多人!简直就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他正愣着,不晓得该怎么防,没想到那老四水龙不知在哪儿找出一根枣木棍来,从他身后冲了上来,咚一声,照那小子脑袋上就是一家伙!那小子歪了两歪,哼也没哼,扑咚一声就栽那儿了。”   “不对不对,咋会没吭一声就倒在那儿了。”瘦子赶忙纠正说,“我听得清清楚楚,那叫声吓死人了,那叫出来的就不是人声!”   “又胡说了。我就在眼前哩,还不如你?那叫声就不是那小子喊出来的。那是旁边的人吓得喊叫出来的。”胖子千真万确的样子。“老四那一棍子打下去,他还喊得出来?!好多人当时都以为那一棍子肯定就把他给交待了。那小子一头栽在地上,脸就像土一样,身子一抽一抽的,嘴里直吐血沫子。脑袋上这么大一个窟窿,血咕嘟咕嘟地直往外冒。”胖子用两手比划出一个大圆来:“他还能喊得出来?!”比划完了,便在筐子里又摸出一个包子来。于是瘦子又赶忙接着往下说:   “那倒是。我那会儿也以为那小子准完了。那么粗的一根棍,又打得那么狠,还是打在脑袋上,那还不完!连老大老二都瞪了眼,以为这一下准是不行了,有点生气地直朝老四翻眼睛,老四也愣了,好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就是老三不信。这老三这种场面可是见得多了,好像就晓得那小子一准死不了。‘妈的,你小子还给老子装孙子哩!’照旧脸不变样地骂。我们还以为老三是在那儿干诈唬哩,哪想到就是真的!老三刚骂了没两句,那小子果然就动弹起来。动了没几下,眼瞅着就一晃一晃地爬了起来!爬起来也就罢了,嘴里竟还不干不净地骂。这一骂可就又骂坏了,只听得那老三又是一声喊:‘打!给老子往死的打!把那条好腿往折里打!打折了老子再给他装假腿!’这一下子可就打乱了。揪头发的揪头发,拽胳膊的拽胳膊,踢的,打的,蹬的,砸的,抠的,撕的,好家伙,老远你听去,就只听得踢哩踢通的响。没想到那小子真是一条好汉,到了也没说了一句软话,咋打也是一声不吱……”   “你懂个啥,他不吱声,敢是硬在那儿顶着哪!他哪儿还能喊出来,还顾得上喊?你说说,光那小子的嘴巴上就挨了多少下!连鼻子也给踢烂了,他还喊得出来!”胖子做完了补充说明,咕咚一声就又咽了一口。瘦子也不辩白什么,等他不说了,接着又说:   “他越是不吱声,人家就越没命地打。真是给打坏了!就这么踢哩踢通,踢哩踢通地,一眨眼工夫就打得没了人样。眼见打得都不行了,围着的人还是不住地打,挨着啥就用啥打,有的用棍子敲,有的用竿子捅,有的用石块砖头砸,打到后来,有个家伙就抱过来这么大一块石头。”瘦子用手比出一个老大老大的空间。“举起来没命地就朝那小子的好腿砸过去。那小子倒还瞅见了,闪了一闪闪不开,一下子就砸在腿腕子上,总算把那小子砸得叫了起来。这下子又叫坏了,人们就以为打得不狠,于是又是一阵没头没脸地乱揍,直揍得那小子胳膊好像也折了,整个就成了个血人,胳膊腿还有脑袋全都软软地掉了下来,一点也不会动弹了。一直打得连四兄弟都觉得很不好收拾了,拦了好半天才算拦住。人一丢手,那小子就软软地瘫在地上了,眼瞅着连气也不会出了。大家都以为这回这小子可是再也别想站起来了。打成这样了,就是想爬回去只怕也不能了。大伙好像都有点怕了,都只是站定了痴痴地瞅。正想着该咋办哩,哪晓得那小子就又动了一下!动弹了一阵子,猛一下子把头也抬了起来!这一抬可真把好多人给吓死了,哪还能是个人脸!那嘴,那鼻子,那眼窝,那头皮,那脖子,直就没个人样!好多人一瞅就吓得喊叫起来。一边喊一边往后缩。刚才还敢打,这会儿连瞅也不敢瞅了。这一缩一下子就腾出一大块地方来。那小子的脸就显得更清楚,老远处的小孩女人吓得一片乱叫。谁晓得就在这会儿,你猜怎么着?那小子就像一条受伤的豹子似的,噌的一下子就蹿了起来!又猛的一下朝老三扑了过去!你说这吓人不吓人!直把好多人都给吓呆了!连那老三大概也给吓住了,可能咋也没想到那小子就敢朝他扑过来!还没等他回来神来,那小子一脚就踢在了老三的鸡巴上!这一下可是踢狠了,那老三一来没想到,二来没防备,那地方没遮没拦地让这么狠狠地给了这一家伙,那还不要了他的命!老三哇地喊了一声就窝在地上了。更没想到的是,那小子紧跟着就又是一脚,这一脚就踢在了脸上,一下子就把老三踢了个脸朝天!你说那小子狠不狠!那小子就只有一条腿,腿又让人家砸成那样儿,浑身又是那么多血窟窿,就还能一下子蹿起来,连着给了两脚!踢得又那么准,那么狠,又是那么快。简直就没看过来,老三就躺在那儿了。你说那小子有多厉害!哪晓得厉害的还在后头,老三一下子让踢翻在地上,还没等众人明白过来,只见那小子呼一声又扑了上去,你们猜咋来着?那小子一口就咬住了老三的脖子!后来才晓得那小子那一口咬歪了,没咬住地方,若要是咬到喉咙眼上,那老三还能活到今儿早上?!早他娘的见阎王去了。也该那小子倒霉,那一口咬到了锁子骨上,不是要紧的去处,老三就杀猪似的叫了起来。村里人这么多,啥时候听老三这么叫过,那叫声真不像个人声!吓得几个人转脸就逃!后来才听人们议论说,那小子到山上这么久了,就不晓得那小子还有这么一身硬功夫!若是一对一,别看人家是一条腿,那老三也绝不是人家的对手!侦察连的!特,特什么来着的,对,特种兵的,那还能没两下子!老三也真算碰上了。平时咋咋呼呼的,也就是个花拳绣腿,哪架得住人家这真功夫!说实在的,要不是后来老四拿着刀子冲上去,老三不让那小子给收拾了才怪!”   “是老四拿的刀子?”老所长不禁问了一句。   “嗨!不是老四还有谁!”胖子接了话茬,“四兄弟里头,除了老三,就是老四了。胆子大,心肠硬,也下得了手。打虎还看亲兄弟哩,到这会儿了,亲兄弟不救亲兄弟,还有哪个去救!还有哪个会泼了命地冲上去……”   “……我说你俩别这么胡编乱侃的好不好!”村长忍耐不住的样子,一脸恼怒地说道,“你们晓得不晓得,说这些都要负责任的!”   “咋啦咋啦!这事情还不就是明的!村里的人,谁没瞅见!咱啥时候哄过人的!连老四也死了,还怕啥的!我都不怕哩,你村长还怕啥的!”胖子依然一副不把村长瞧在眼里的样子,“其实你啥不清楚。你老实说说,咱说的哪些不是事实!你呀,胆子就是太小。其实我们这不也是背过弯弯说说,这又不是出庭作证要负啥责任哩!真要做证人,那还能轮到我们!在下面,咱就实话实说,至于那些面子上讲的话,啥作证要讲的话,那可就是你们的事喽!咱又没文化,还会说那些哄人的诌人的话?”   “又是胡说!你也不瞅瞅这是啥地方!你要再……”村长真的发了怒。   “你就让他说嘛!”老所长竟是很恼火地嗔了村长一句。然后又温和地对那两人说,“你接着说接着说。对了,咱就实话实说,哄人诌人的话让别人说去。接着说接着说。我们都想听哩,你俩说得真不错。”   “也真是的,闲话哩么,又不是骂政府哩,怕啥的!”胖子接着说着,“咱就再说这四兄弟。你们大概就不晓得的,四兄弟里老四水龙,别看长得精精干干的,其实可是个蔫儿黑。比老三一点儿也不差,就是没老三那块头儿力气罢了。当时这老四疯了一样地扑了上去,谁也不晓得这老四从哪儿弄来了一把刀子。明晃晃地好吓人。拿起刀照着那小子就是一阵乱戳,好像一下子戳了好几刀也没把那小子给戳下来。到这会儿老大老二也扑上去了,一个掐住了那小子的脖子,一个扭住了那家伙的胳膊。一个往死里掐,一个往坏里扭。直到把那小子的脸都掐黑了,那小子仍然没松口。就在这当儿,扭胳膊的又一使劲,咔喳一声,把那小子的胳膊大概是给扭折了。那小子疼得一扭身子,还是没松口!就在这当儿,那老四朝那小子翻过来的胸脯上,狠狠地就又给了一刀。这一刀可就戳狠了,终于把那小子戳得哇地叫了一声松了口。老三这才让人给拉了起来。到这会儿,老三好像就给吓昏了。后来才晓得,老三那手指头也让那小子给拧折啦!那小子扑上去,一口咬住了老三的脖子,一手还拧住了老三的指头,你说那小子的手多快!实在是给咬偏了,要是没咬偏,那才真有好看的哪!老三没事了,再看那小子时,真把一院子的人全给吓呆了!那一刀竟把肚皮也给戳开了!呼啦一下就露出了一大堆肠子!吓得人群里一片乱喊乱叫,有的小孩都给吓哭啦!活这么大啦,谁瞅见过人的肠子!花花绿绿的肠子!你们大概就不晓得,那人肠子简直跟猪肠子就一个样!白白的,绿绿的,青青的,呀!他娘的一股屎味儿!不只是肠子,连肝儿肚儿也瞅得见!真他娘的跟猪下水一样样的!晚上睡下了,都不敢想,一想就那么一堆花花绿绿的肠子!一想就恶心得想吐!恶心死啦,真是恶心死啦!”胖子果然就显出再也吃不下去的样子,连话也说不下去了。   一窑的人好像全给吓呆了,全都直直地瞪着眼,一动不动地愣着,听着。   “怕人哩怕人哩,真是怕人哩。”瘦子也嚷了起来,“你们就不晓得那有多怕人,多难看!大人喊,小孩哭,那些年轻的媳妇和姑娘,捂住脸就往远处跑。有个娃他一口就吐了起来。真是怕人哩,实在怕人……”   瘦子也好像说不下去了,窑洞里顿时死静死静。也不知过了多久,公安局长才问道:   “那怎么会有人说,说那小子后来是跑着走了的?”   “你甭着急,听我往下说嘛!”胖子好像有点卖关子似的说道,“到了那会儿,所有的人都以为这一回这小子准完了,肯定活不了了。你想想,那肠子都给戳出来那么一大堆,那还有啥的活头!四兄弟也一个个都傻了眼,不晓得该咋收拾了。脸儿全部变得煞白,好像也全给吓呆了。谁想到吓人的事还在后头哩!就在这当儿,那小子就又动弹了!动弹了几下,噌的一下就坐了起来!肠子拉了一地一身!你说那还有个人样哩!你想想那吓人不吓人!一下子把所有的人都吓远了,连四兄弟也吓得一个一个直往后退。那小子也好像给惊呆了,一坐起来就瞪大眼睛傻愣愣地瞅着自己的肠子。一大片肠子!上面都沾满了好像尘土和树叶子!那小子瞅了一阵子,就俯下身去,像是在水里捞什么似的,把那一堆肠子抱在手里。有人说还瞅见那小子把肠子上粘的东西给吹了吹!然后就一把一把地往肚子里塞,就像摆弄啥东西似的,你说那小子性子多硬!要是一般人,吓也给吓死了,还敢一声不吭地摆弄自个肠子!全都塞进去,又用衣服一扎,用皮带一捆,你猜又怎么着?那小子咬了咬牙,弯下腰抽回腿,屁股一撅,一晃一晃地又站了起来!你说说那小子咋就还能再站起来!这也罢了,站起来摇晃了一阵子,就又走了起来!一走一晃,一走一晃,走得还挺快!走到哪儿,哪儿的人就一阵尖叫,就像见了鬼似的四散逃开。人们准以为可能就是几下子,他小子是给打懵了的,走不了几步就会一下子倒下来的。那晓得那小子就这么一晃一晃地一直走,走出了路口,走出了村子,走得都瞅不见了,也没倒过一回!连绊了一下也没有!你说怕人不怕人!真是越想越怕,你说那小子有多硬!咱这村里几十辈了,也没出过这么一条硬汉!他娘的四兄弟也真是瞎了眼了,咋就会碰上这么一个对头!真是活该他一家子倒霉!怕人哩怕人哩,原来想弄死一个人,可真是他娘的不容易!那电影电视上三拳两脚就打死一个人,简直就是他娘的瞎编乱造!人这东西,命长着哩。狗有九条命,我看人也少不了,人想弄死个活人,难着哩!怕人哩怕人哩,真是怕人哩。”   胖子一停住口,窑洞里立刻又陷入一片死一样的沉寂。   ……   第四部   二十日零点五十分   ……又是一户人家!   他心口不禁一跳。就在路旁,近在咫尺!门槛又这么低,门口很平坦,举手之劳就可以把门敲响!   一只狗正在院里使劲地叫着。从他离这儿还有一百多米时,这只狗就开始叫了。越叫越响,越叫越凶。等他爬到门口时,那狗就像是在一跳一跳地叫了。   院子窑洞里的灯也早亮了。大概主人也感觉出了狗叫声的异常。主人肯定也醒着!   他又爬了几步,门就在眼前,他已经听到狗叫时爪子在地上一纵一纵的踢踏声。   他望着这扇不大的院门,思索了一阵子,便慢慢举起了手。   他不相信会讨不到水喝!   正要敲时,眼前猛然又出现刚才在刘全德家门口那令人揪心的一幕。咣当,那一声闭门声竟是那么响,那么快,那么毫无任何商量的余地!   仅仅是因为害怕么?   他一路爬,一路仍是止不住地想。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这样?从某种意义上说,自己这样做,不正是为了像刘全德这样的人?从上山到如今,他一直坚持着,一直到现在这样的结局,到底是为了谁?   像刘全德这样的农民,他早替他们想过一百遍了。他们除了勤劳,善良,能吃苦以外,再没有任何可以迅速致富的门路!他们也没有更多的欲望和追求。他们不会长途贩运,不会倒买倒卖,也不会行销经商投机取巧。但如果让他们搞更多的土地承包,或者是把这深山野峪中无数个山山峁峁沟沟洼洼承包上一处,用不了几年,他们肯定会让它发生大变化!而眼前他们按人头分到的那点责任田,对他们来说,实在太少太少了。就是摆弄得再好,顶多也只是填饱肚皮。但只要能承包上一个山岭,一个山洼,他们肯定就会用自己的长年辛劳,一点一滴日积月累地慢慢积攒下属于自己的财富!才会一步一步地走上富裕之路。他们只会这样,也只能这样,不可能会像有些人那样地迅速富起来。除非让他们去巧取豪夺,大肆盗窃。而他们天生的却不会这么去做。最为可悲的是,他们偏偏却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山村里。   他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才使得这些人如此苟且偷安,恭顺安良,甚至为虎作伥,认贼作父,以致干出亲者痛仇者快、伤天害理毫无良知的事情来!   这都是些什么人!   他眼前不禁又现出挨打时那一幕幕令人无法相信的可怕场面。那么多人,那么多拳头,那么多棍棒……整个村里的人好像全都愤怒了,全都把满腔的仇恨指向了他。好像唯有他才是整个村里不共戴天十恶不赦的仇敌!不把他千刀万剐不足以解其恨!   他这满身的伤痕并不只是四兄弟给的,全村的人都应该有份!   这真让人不可思议!   这么多跟着四兄弟咒他骂他打他砸他的人里头,是不是都真是那样铭心刻骨地恨他、仇视他,打心底里想要除掉他?   不,他绝不相信!就像刚才刘全德不让他喝水一样,他绝不相信刘全德会是真的不让他喝水。   然而正是许许多多像刘全德这样胆小怕事、善良怯懦的一群,才构成了这么一个让刘全德感到恐怖、畏惧的罪恶团伙和社会!   现实就是这么让你无法理解!   那么,他恨刘全德吗?也恨也不恨。恨只恨他畏缩、胆怯,恨他的任人宰割,不辨是非!恨他们中的一些人为了一己之利,或者为了一时的安逸,就可以出卖别人,出卖良知,甚至出卖灵魂,出卖掉自己的一切!   但反过来一想,又好像恨不起来。这一切又是谁造成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是谁让他们成了这般模样?究竟是谁!   四兄弟!正是这样一群可恶的东西,才把一村人整治摧残成这个样子!指鹿为马,扼杀良知,作威作福,糜烂奢侈,他们才是真正的十恶不赦!他们才是人们不共戴天的仇敌!   四兄弟,四兄弟!恶虎不除,这一村人就不会有太平安康,就不会真正走上富裕之路!恶虎不除,这一村人就会永远这样以恶为荣,良莠不分,就会这么一直处于貌似太平的黑暗之中!   ……真就像你想的这么简单吗?除掉四只虎,天下就会太平了?会不会又生出四只虎来?你这样做值么……   是的,也许还会重新再生出四只虎来,也许真的不值得这样去做。那么多人都司空见惯了,为何偏你无法容忍……   而他这样去做,也就意味着他将会从一个荣誉军人、人民功臣沦变为凶手和罪犯!就算他能活下来,也逃脱不了必将会来的惩罚。他将会被判为重刑、死罪,将会立刻就地正法!他活不了。为了法律的公正,他终将被公正的法律所判罪,这将是他的最终结局!   但即使这样,他也认了!在此时此地,他没有任何别的选择!用自己的生命,哪怕是只能换来一次对社会的警告,一次对罪恶的揭露,一次警钟的敲响,对自己来说,也足够了!   也许几年,几十年以后,人们终将会理解他,这一带的老百姓终将会理解他……   ……   ……渴!一离开这些揪人的思绪,第一个感觉就依然是渴。浑身都在发颤发烧,他知道,这些被严重致伤而又失血过多的肌体,正迫切地需要水分。他必须得到一些水使自己能支撑下去。   他又一次举起了准备敲门的手。   一时间,他又迟疑了。   这是谁家呢?他依稀记得这好像是老七家。是的,确实是老七家。村里人都叫他老七叔。一个六十多岁的白发老头儿。老七叔是个很勤快的老人。虽然年近花甲,但仍旧每日下地干活。还常常到山里去打柴,去刨药材。他刚来的时候,老头儿常爱在他那儿坐一坐,歇歇脚,抽袋烟,喝口水什么的。老七叔很会说话,尤其是很会说俏皮话儿,像个乐天派,老是笑呵呵的。世界上所有让人发愁的事情,好像都与他无缘。对任何艰难困苦,他好像都能承受。他有四个儿子和两个闺女,都已长大。家里的那点地,根本不够种,劳动力显然过剩,一个个都闲在家里没事干。而他每天出来干活,纯粹是一种习惯。干活好像是他唯一的乐趣,否则就会觉得太无聊,就会活不下去。其实家里根本就不缺他那点柴火什么的。不过看他那样子,也无非是自得其乐罢了。他也真的总是很快活、很轻松的样子。没嗓子,却整天唱着一口地方戏。跟别人说点什么,笑话不离嘴。说完了,不管别人笑不笑,他先哈哈大笑一阵。   其实他很穷。他看得出来,他穷得衣服总是很破很旧。三儿子快三十了,四儿子也二十六七了,都还娶不起媳妇,砌不起新窑。像刘全德一样,他这一家子也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家。没本事也没指望能迅速地发大财。有一回,他问老七叔,像他这一大家子人,要是能承包下一座山岭,有这么多壮劳力干活,五年过来,岂不发成腰缠万贯的大户?老头儿听着他说,只是哈哈地笑。笑完了,就只说别的,问了几遍也是这样。   末了,老头儿起身回家。背起柴火,朝他又是一乐,然后径自走下山去。刚一出门,就可着嗓子地唱起来。老头儿嗓子很差,咬字却清清楚楚,他至今还能记得些。他只觉得那音调好凄伤。   唉——   兀的不气杀我也,兀的不痛杀我也!   听得你说从初,才使我知缘故。   空长了我二十年的岁月,   空生了我这七尺的身躯,   原来自刎的是父亲,   自缢的是老母   唉——   恨不得摘了他斗来大印一颗……   把麻绳背捆在将军柱,   把铁钳拔出他斑斓舌。   把锥子挑出他贼眼珠,   把尖刀细剐他浑身肉,   把铜锤敲残他骨髓,   把铜铡切掉他头颅,   ……   他不清楚老头儿唱的是哪出戏,但这些唱词却让他玩味再三。这大概就是中国文化,恨起人来,能把人恨成这样,挖舌头,剜眼睛,砸骨头,铡脑袋,千刀万剐,五牛分尸,报仇居然能报到这种程度……而且又极有耐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即使是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两辈子,也绝不忘记,也绝不放过!   挨打时那一幕幕的可怕景象蓦地又现在眼前,那种毒打,那种仇恨……莫非同这种文化也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对别人能这样残酷,对自己也一样这样残酷,也许,这就是这种文化里最为可怕的一种因素,包括自己,会不会也是如此……   不!扬善惩恶应是人类中最为宝贵的一种品行,如果连这个也没了,社会还何以存在!人类还何以存在!   他不晓得今天挨打时,老七叔会不会也在场。但不管老头儿在场不在场,他绝不会恨自己。即使他打了自己,砸了自己,也绝不是真的恨自己……   他终于敲响了院门。   梆梆梆梆……   几乎就在同时,他便听到了一声带着颤音的问:“哪个?”   就在门口!大概早就等着了。他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   “……我。”他清清嗓子,使劲应了一声。正思忖着报不报自己的姓名,门哐当一声猛然打开,与此同时,一道刺眼的手电筒光亮一下子便罩住了他。   “干什么的!”一声低沉的叱喝。借着电筒的光亮,他看到了好几双脚和几根粗大的木棍。原来他们早就准备好等在这儿了。狗的狂叫大概让他们一家感到爬过来的兴许是个贼或者是一只凶兽。“干什么的,快说!”又是一声叱喝。   “我,我呀。我是狗子,我想喝口水,请,请让我喝口水,实在渴得不行。求你们了,请让我喝点……”他极力地恳求着。   对方一阵沉默。   “我一整天都没喝到水了,求你们了……”   哐当!突然一声巨响,整个世界好像一下子又陷入了极度的黑暗。   他也一下子愣在了那里,默然地瞅着眼前这道陡然关死了的黑黝黝的院门。   他本想再喊两声,但一种直觉告给他,门不可能再会给他打开了。   但他依旧等了很久很久。期望着门也许会突然打开,然后给他递过一碗水来。   他失望了。院子里一直悄然无声,连狗的吠叫也没了,大概连狗也被带回窑洞里去了。   旷野里死沉沉的一片,静得令人窒息。   他终于掉转身子,一直等他爬得老远老远了,才又传过来两声无力的狗叫。   一直等到他爬得都看不见那道门了,才依稀听见那道门又轻轻地打开了。   他连头也没再转回去。   二十日十三时二十八分   所有的人都久久地怔着。   包子分明都凉了,却没有人再想去吃。窑洞里好像笼罩上了一种刚才讲述的那种恐怖气氛。   “都吃呀,都吃呀!”胖子忽然嚷了起来,然而竟是无人再吃。人们好像仍然僵着,好半天也动不起来。末了,县委书记把吃剩的半个包子往碗里一摁,像清醒过来似的问:   “那后来呢?就一直没有人管?”   “管?咋管!谁管?那小子捂着肚子一个劲往村外走,一路吓得人直跑,谁敢管?谁有胆量敢走到跟前去?再说,四兄弟正在那儿眼巴巴地瞅着哩,谁去管?没事找事,没痨病的揽伤寒哩!”胖子脖子一伸一伸地说,显出一副很知底细的神态。   “再后来呢?”公安局长再次问道。   “后来?……后来就跑了呗!那小子一步也没停,也没人拦着挡着,一会儿工夫就跑出去了。听几个跟着跑出去的小孩嚷嚷。说那小子走出村外,一拐过那道山弯儿,噗通一下就倒在那儿了。几个在村子老高处瞅着的小伙子也说,那小子真是一拐过弯儿就倒下了。一直到天黑得啥也瞅不见了,也再没见那家伙爬起来。村里的人都以为那家伙肯定没指望了,一准就死在那儿了。不瞒你们说,村里人那会儿都等着哩,那小子死了,看村里人咋给上头交待。公安局法院的来了,看哪个给人家抵命。村里人都说了,四兄弟就是再日能,再有势力,这回出了人命,咋着也得吃家伙!就是不吃家伙,不破费他十万八万的才怪!谁想到竟是这样!嗨,真是这也想了,那也想了,啥也想到了,就是没想到那小子偏是没死了!偏是又跑下山来,还他娘的带着枪!当时有人还以为那小子给吓傻了才懵懵懂懂地逃回去了,哪想到原来是取枪去了!你说那小子的骨头有多硬!满身都打烂了,肠子流了一堆,偏是还能爬下来,爬了一晚上,爬到四兄弟家里,一个接一个地把他们全给崩了!你想想,不说别的,光四兄弟家的保镖就有多少!可那小子谁也不打,就是只打四兄弟!四颗子弹就撂倒你四个,一枪废的也没有,你说那小子有多厉害!他娘的那枪法有多神!怕哩怕哩,我看这人呀,不管你多有本事,多有势力,日后不管啥也不可把事情做绝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哩,一个大活人急了那还不要命!四兄弟也真是该,偏就遇上了个那小子!说实在的,那小子还是个残废,要是还囫囫囵囵着,别说你四兄弟,就是十个四兄弟也只怕不是人家的对手!特种部队,侦察连的!嗨,那都是咋训练出来的,外国佬都不怕哩,还怕你个四兄弟!”   说到这儿,胖子见无人再问,又伸手从筐子里握住一个包子,正要往嘴里塞,不防让瘦子一巴掌打下来:“我说你有够没够哇!你瞅瞅,你瞅瞅,有谁还吃呀,饿死鬼托生的是咋的!”   胖子四下一瞅,竟臊得一笑,顿时不好意思起来:“该打该打,真是该打!就只顾自个吃了。哎,大伙都吃呀,都吃呀!这才吃了多少就不吃啦,没吃几个就吃饱啦!城里人饭量真是不咋的。好啦好啦,吃饱啦咱就收拾。哎,我说呀,你们可得吃好呀!别光听咱瞎侃啦,把饭也给误了。嗨,就听咱瞎侃啦,就听咱瞎侃啦……”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就收拾起碗筷来。倒也利索,眨眼工夫,就收拾得干干净净。   收拾完了,见窑里的人都还愣怔着直瞅他俩,不禁就尴尬起来。   “村长,那我们就走吧。”瘦子轻轻地说。   “走吧走吧,没事啦,东西送了就回吧。”村长应着,并不看他俩。   “……那我们就走啦!有事就喊一声。”胖子仍旧大大咧咧地嚷。两人正要走,老所长突然说道:   “等等,等等,给你俩说件事。是这样,像你俩刚才讲的那些,过两天假如有人要听,你俩能不能再说一遍?”   “……哪个要听?”胖子忽然警觉起来。   “了解情况,调查案子的呗。”老所长故意放松口气。   “呀!那可不敢!打死也不敢!背过弯儿瞎侃还行了,人场上哪敢瞎说!不敢不敢,打死也不敢。”胖子一口拒绝。   “这没关系,呀,刚才不也是人场上,你们讲得就不错嘛。没关系没关系。到时候像今天一样讲就行了。”老王也赶忙帮腔。   “这个你哪敢哩!刚才是见你们想听,才那么瞎说哩。说说也就完了,那又不当真。真是的,在人场上说,咱哪敢哩!”瘦子也断然不肯。   “这案子同你们没任何关系么,又没你们的事,你们怕啥的?”连公安局长也鼓励起来。   “怕啥的?咋不怕!这是四兄弟让枪打成那样了,刚才才敢跟你们瞎侃了一气。人家要是好着,就刚才说的那些,要是传出去一句两句的,还能有你的好果子吃?!打死也不敢说的。”胖子显出很认真很严肃的样子,“咱不是瞅着人家出事了才这么咒人家,咱就实话实说。四兄弟那是啥样的人家!上上下下的人家都通气着哩!闹不好还不自讨苦吃。再说,四兄弟在村这也多年了,这一村的人,你晓得哪个是向东的,哪个是向西的。你们听也就听了,听了也就完了,又不是本村的。若要换个地方,像这种事,谁没事找事乱嚼舌头哩!敢是……”   “我们光顾说了,也没问问,你们……都是些做啥的?”瘦子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有些懵懂地问了这么一声。   “呀!真是的,你们都是些啥人呀?”胖子也愣怔起来。   “你看看这窑里都是些啥人?”所长也跟着把话题一转。   “……啥人?”胖子再次警觉起来。   “你呀!”村长突然瞪了胖子一眼。   “让我给你俩介绍,那个是县委书记,那个是县长,这个是公安局长,还有那是乡长,你俩也没见过?”所长一个一个地指给他俩看。   “这是咱们派出所所长你俩也没见过?”老王指了指老所长说。   “……!……呀!……呀!……”两人顿然失色,面如死灰。吃惊得一屁股能跌下去,“怪不得……怪不得哩,那么一溜汽车!哎呀,还以为是来说木料哩!……还以为你们都是来弄木料哩……怪不得怪不得,咋就有些面熟哩!还以为是因为四兄弟出事了,到这儿避一避哩!呀!……公安局的咋就没见穿制服哩!怪不得怪不得哩……”   两个人急急慌慌,一个提着筐子,一个提着桶,一边往后退,一边语无伦次地乱嚷着,身子一抖一抖的,缩到窑门口,转身就像逃似的跑了出去。   老王瞅着那两人的样子,简直忍不住要笑出声来,猛然见老所长凶凶地瞪了他一眼,才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顿时收了自己脸上的笑意。但心里还是觉得好笑。他不明白这俩家伙是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幸亏来得匆忙,他和老所长都没穿警服。他不清楚公安局长这次来为啥也没穿警服。然而正是因为没穿警服,才让这两个家伙讲出这么多东西来。把案子的前前后后全都讲得那么明白,那么完整。所有的疑难问题好像全都给解答了。真是出人意料的收获!   他再次感到了老所长的精心安排和良苦用心。怎么说呢,简直有点儿……老奸巨猾。他暗中不由得又笑了一笑。   两人一跑出去,窑洞里顿时又清静下来。公安局长在这时掏出个本子来,在上边噌噌噌地写了起来。正写着,乡长好像忍不住也说了起来,满脸都是一种压抑不住的愤懑:   “这种人的话还能听?!都胡说了些啥!像刚才说的那些,有多玄乎,有多吓人!那不成了斗争会了!好像一村人都成了凶手!全都是暴徒,没一个好东西!这还是不是在咱们中国!好像就没个组织,没个法律了,简直是胡说八道嘛!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刚才张书记王县长都讲了,这是一桩事关大局的重大案件,所有的都应该引起高度的重视,要严肃对待。不是我故意要找你村长的茬,翻来覆去地批评你。你刚才也听到了,这两个人都胡说些了啥!这么大的案子,敢是在说说评书哩,花里胡哨,吹吹拍拍,有的说上,没的捏上。咱们都好好听听,这两人的话里头有几分是真的!头上挨了那么大一棍,腿上挨了那么沉一石头,肠子出了一大堆,还有啥肝儿,肚儿的,结果是塞进去就跑了!还是自个塞进去的!多吓人!简直比孙悟空还厉害了!打架我们估计肯定是打了,但是啥就是啥,要实事求是么!说话怎么会这样不严肃!我说村长你好好听着,好好寻思寻思,刚才你还一肚子牢骚!如果真要是那两人胡说的那样,你发发牢骚就完了?你以为你一撂挑子不干了就完了?没有那么简单!真要那样子,将来追究下来,我看头一个跑不了的就是你!这么大的案子,死伤这么多人,还是在大白天,而且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你说你这村长负的什么责任!你这村长是怎么当的!你刚才还嫌我这么说你,这了那了的说了那么一大堆!”乡长好像说到了气头上,越说越动感情,越说情绪越不可抑制:   “我告诉你,我刚才那样说了你,现在还要说你,以后还要这样说你!你好好想想,这些责任你能推卸得了吗?想得真是太简单了,说你早就不想干了,你不想干就不会再找你了!我说我也不想干了,张书记王县长也都说不干了,这事情就能了结了?你是个村长,怎么这样没个头脑!到明天上边就来人,调查到刚才那两个人头上,就那么胡说上一气?让我看,这案子最大的罪魁祸首谁也不是,就只能是你!你有什么可冤枉的!又有什么委屈的!”乡长说到这儿,口气明显又缓下来一些,有些语重心长地:   “问题出来了,案件发生了,作为一个村长,眼前最要紧的是要考虑该怎样去做,而不是去闹情绪,发牢骚。你也不看看,连咱们张书记王县长这么早都赶来了,这么远的路,费了这么大辛苦,为了啥!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咱们乡咱们村的事!可咱想想,刚才书记县长的这么多领导,你都说了些啥!书记县长到这儿来敢是听你发牢骚来了;我告给你,只为这一点,我今天要批评你,日后还要批评你!只要我一想起这事,就还得批评你!这是个教训!这件事不算完,以后我再给你好好谈谈。眼前这会儿,我看你该做的千条万条,头一条就是别叫那些没头脑没文化的家伙瞎 说八道!老百姓么,没事干干啥哩,就是不负责任地胡编乱侃扯大天嘛,围上几个人就没完没了没边没沿地瞎说嘛,关键是要咱 们去引导,去教育!你想想,当着你的面还敢这么胡说八道哩,你要不在,那会说成啥样子!我说这就是头一个要紧的事!今天晚上就开个群众大会!这会儿也正是该你出头露脸的时候,这时候不抓,你啥时候抓!要抓住这个机会,把这些歪风邪气好好整一整!尤其是对那些不负责任的乱说乱道要好好整一整!要有组织观念,还有领导没有领导了,还有政府没有政府了?!你要是今晚开会不好把握,那我也可以参加。关键是你!你要振作起来,要抓住这个机会!”   村长越听脸上越沉重,越听显得越卑恭,刚才那一身的干练利落劲儿好像一下子全没了,连挺直了的腰杆又渐渐地弯了下来。听到后来,竟两眼潮红,禁不住地哽咽起来。再到后来,竟号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   “既然你乡长说到这儿了,我有啥要说的。我说是发牢骚哩,见了你们不发牢骚又朝谁发哩。我们这些在下边的,受的那些委屈有谁晓得哩。敢是有啥意见哩,不就是说说情况么。我啥时候还不都只听你的。到这会儿了,出了这么大的事,还不是照样得靠你们哩。只要有你们这些人撑腰做主,我们这些人还有啥不敢干的,还有啥怕的么……”   “我看你直到现在还是没有把问题搞清楚!”张书记见村长这么没完没了地哭,猛然打断他便正色道:“你们乡长,包括我和县长,还有这些局长和其他的领导,从头到尾一直到现在,并没有一个人嫌你发牢骚!对你的工作提出意见,批评你,说你,无非就是要督促你把工作做好!但一直到现在,我看你脑子里还是没有真正对这个问题重视起来。乡长刚才批评你了,我现在还要批评你!从事情发生到现在,可以说,你没有做了一件值得做的事情;你应该清楚,这绝不是一件普通的刑事案件!这关系到地方和中央,局部和全局,国家与个人等等一系列的大问题!我可以告诉你们,林业厅和林业厅公安处听到消息后,很快就会赶来。假如不能妥善地处理和解决一些问题,很可能立刻就会引起一系列的冲突和矛盾。这不仅仅是责任问题,还有社会问题,政治问题,法律问题!尤其是还有知法违法的大问题!刚才你们乡长有些话就说得很有道理,事情发展到现在,谁也别想推卸责任!想推也推不了!就是乡长说的,现在不是闹情绪发牢骚的时候,关键是你自己!确实应该振作起来,要力争在最短的时间里把事情办好!古人说了么,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现在就应该行动起来,该补救的地方就马上补救起来。开个群众大会我看也是必要的!借这个案件,给群众认真讲一些法律知识,要真正树立起法治观念!要下狠心扫一扫那些法盲和糊涂观念!尤其是对那些不负责任的乱传乱说,一定要严加制止!许多不负责任不考虑后果的话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说出去传出去,那会造成多坏的影响!尤其是对国家和政策的形象会造成多大的损害!一定要认真严肃地讲一讲!对那些经过劝阻,仍然屡教不改,一犯再犯并造成坏影响的人,不管是谁,都要严加教育,严加批评,严加追究!必要时,可以追究其刑事责任!”书记说到这儿,突然看了看表,然后显得有些着急地:   “好啦好啦,我说得也够多的了。现在时间也确实不早了,你们不是还要找一些人谈情况么?那就赶快抓紧时间!确实太晚了,从案发到现在,眼看就十二个小时了,我看我们简直什么工作也没干!好啦好啦,抓紧点,抓紧点。”   见书记这么说,村长也不再说啥,在脸上抹了两把,赶紧就跑了出去。   见村长跑了出去,书记依然十分焦急的样子,一边看了看表,一边对公安局长和老所长说道:   “这样吧,瞅这个时间,就由你们派出所的同志谈一谈,我看就抓紧点,简单点,说清楚就可以,你们看这样行不行?”说完了,书记又止不住地看了看表。   公安局长瞅了一眼老所长,老所长便朝老王摆摆手:   “老王你讲吧。”   “还是你讲么。”老王看看老所长说。   “你讲。”老所长硬邦邦地给了一句,就不再看老王。老王才不再推辞,便从兜里掏出一个蓝皮子笔记本来。   二十日凌晨一点四十分   “听见了没有,给我快点走开!”   “……我是狗子呀!”   “我早就听出来了,你以为我不晓得是你!你赶早给我走开!想喝水到别处去!”门后的声音明显地凶狠起来。   “你听我说,我就只喝水。……”   “滚!”门后的人突然像只猛兽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咆哮,“你以为我会让你喝水呀!你把我看成啥了!我要让你这种人喝了水,我还算个人吗?我还咋在这村里呆!滚!再不滚我可就要喊人啦!听见了没有,滚!”   他觉得一阵阵强烈的眩晕,几乎支撑不住。他命令自己立即爬开,绝不再在这里停留一分钟!   愤怒还是恐惧,他说不清楚,他觉得迅速离开这儿更多的是承受不了这种屈辱!这种比渴、甚至比死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屈辱。   他突然感到说不出的后悔。他本就不该再这样做的,为何非要再来这么一次!前两次的教训还没让你醒悟么,莫非是渴昏了头了!你必须直面现实,只要四兄弟还在,这村里就绝不会有一个人会让你喝水!   但这却是一个复转军人的家啊!简直令人无法相信,一个年龄同他不相上下的复转军人!却像一条狗一样地对待他!甚至连狗也不如!   这是一个很英俊的小伙子。谈吐也很潇洒。几年的部队生活,使他显得很有见识,跟一般村民有着明显的不同之处。他对小伙子很有好感,他觉得整个村子里就好像唯有小伙子能和他谈得来,和他有共同语言。毕竟都曾是军人,自然就亲切了许多。自从来到这里,几个月了,他总想跟小伙子在一块儿好好聊聊,但却因为种种原因始终没机会坐在一起。   他觉得小伙子年轻,干练,有文化,有见识,也有能力,一准是一块好材料。假如小伙子能当了孔家峁的村长,何愁这个村不会来个大改观!这个地处偏远、交通不便的小山村,实在太需要一个有才能的领头人了。他很清楚这几年的军营生活,如今的部队应该说是一座人才基地。小伙子在这样的一个山村里任村长,肯定是绰绰有余!他早就想把这个想法给小伙子谈一谈。他也真心地希望小伙子能有这样的打算,而且应该尽全力去争取。他知道自己的影响力太小太有限了,但他可以给小伙子以鼓励,给小伙子以信心。他将会尽他自己最大的力量去帮助小伙子。只要小伙子能够参加村长的竞选,他完全可以让小伙子对全村人应诺,只要村里愿意开发山岭,发展林业,把这些荒山荒沟都承包下去,他一定会替小伙子上下活动,尽力能给村里争取到一些贷款和资助,力争能低价甚至免费供给村里一些优质树种和树苗。这个他绝不含糊,他将会尽全力去游说,努力去打通各种关节和渠道。他将会以一个荣复军人的名义,以一个残废军人的名义!何况在林业系统,比起这些村民来,他毕竟要近得多,熟得多。甚至在不久以前,对这种想法他还仍然怀有一种强烈的欲念!他想着想着,常常就激动起来,假如真能到了这一天,而且这里的林业和其他副业真能迅速发展起来,家家都真正走上了富裕之路,也许那时候,村里人对他的咒骂就会变成赞扬和感激,对四兄弟的恭畏就会变成厌恶和愤恨!   他连做梦时都这么想过!他曾把这满腔的热心和希望都寄托在了小伙子身上。尽管他同小伙子没有深聊过,但他从平时两人相遇时那亲密的眼神中,从那三言两语相互关切的问候中,从那会心的微笑中,他似乎已经感到了他们之间的心心相印和志趣一致。   他曾在心底里积聚了多少话和多少想法要同小伙子说一说,他一直盼着会有这么一个机会……   然而今夜……   他再一次感到了冰心彻骨的寒意。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小伙子会对他这样凶狠,这样憎恶,而且这种凶狠和憎恶似乎完全来自心底深处。他甚至怀疑起来,在下午的残暴殴打中,小伙子是否也是那一群人中的一个……   他不禁后悔起来,也许,他早该找机会同小伙子好好谈谈。他知道,对今晚的他来说,这个机会已经永远不可能再有了……   紧接着又有一个念头袭来,如若你同小伙子早就有过机会,早就在一起谈过,那么,他会听你的么?他会在今晚给你开门让你喝水么?   ……未必!从今晚小伙子的态度来看,也许你真是把这个社会看得太简单了,把这个社会的人看得太简单了……   看来刚才的分析是对的,你必须直面现实。在孔家峁,只要四兄弟还在,任何美好的计划和设想都只能是白日做梦……   四兄弟,四只虎!孔家峁的灾星!   压抑在心头的怒火猛然间又熊熊燃起。他又奋然拼力地爬了起来。过去的就让它都过去吧!他没有更多的时间来考虑了。是非对错也只能存在在还得活下去的人们心里,让他们评判去吧。   他看了看表,再一次计算着剩余的路程。他缓了缓,他爬动的速度又加快了一些。不能再迟了,再迟,也许会再次失去这个永远也无法挽回的机会……   爬了一阵子,浑身突然一阵机械的大抖颤,他不得不立即停下来喘一口气。一股难以抑制的强烈欲望再次阵阵袭来,嗓子如火在燎。   水……   已经到村子中间了,狗叫声此起彼伏。他绝望地瞅着四处黑黝黝的门户。除了狗叫,看不到一丝动静,也不见一个人影。这是住户密集的地方,大大小小的院落几乎一处挨着一处,然而面临着他的好像依旧是一片干涸。   ……水!   他再一次绝望地向四处瞅去。突然,他的心剧烈地抖动起来。   一个低矮破旧的窑洞,一股浓烈的膻气扑面而来。   羊圈!离路旁也就十多米远!   他几乎连想也没想,就不由自主地向羊圈爬了过去。   羊圈锁着?他愣了一愣。但紧接着,他便从粗大的山木栅栏里,看到了一条石槽。石槽里一闪一闪的,积存着寸把深的一槽底水!   他激动得简直要死。他使劲爬近一步,让手从栅栏里探过去,正好够着!他把手并拢成勺状,掏了一把连看也不看便饮了下去。紧接着又是一把,又是一把……   一口气饮了十几把,直喝得气喘眼黑,浑身无力。他知道不能再喝了,大量失血和重伤后过多饮用生水,那将是致命的……   他喘了一阵子,禁不住又饮了几把。   朦胧的月色中,他看到了有十几只羊都静静地卧着,一边轻轻地咀嚼着一边安详慈和地瞅着他。   他感到了一阵说不出的难过和悲凉。   他突然低下头去,好像一下子就睡着了。   两颗晶莹的泪珠从他那青肿的眼角很费劲地慢慢滚落下来。   ……   二十日十三时五十分   “狗子……凶犯的作案时间,经调查已初步证实是在昨晚,也就是在今日凌晨三点四十分左右。”老王清了清嗓子,便像照本宣科念材料似的讲了起来。其实他本子上的东西记得很简单。他向来都是这样,拿本子看本子只是个样子,大段的书面讲话稿似的陈述,都只是临场的应变和发挥。习惯了,就显得很自然,就会给人一种准备得极为充分的感觉。这在那种崇尚材料、不讲内容的汇报场合中,往往极为奏效。今天也一样,他努力地使自己的发挥能尽快正常起来,尽量慢一些,清楚一些:   “现已查明,凶犯为护林员李狗子。复转军人。甲级一等残废。现年三十二岁,国家正式职工。被害人为本村运输专业户四兄弟孔金龙,孔银龙,孔钰龙,孔水龙。四人均为农民。年龄分别为三十四、三十、二十七、二十三岁。凶犯所持凶器,为五六式老式步枪。该枪归护林站所有。属自卫性武器。   “据初步调查,案发时,被害人金龙、银龙、钰龙、水龙,还有另外两名司机,一名雇工正在家中打麻将。凶犯是从正门进入被害人家中,行凶地点是在院中距离家门二十米处。被害人中有两名即老二银龙、老四水龙当场死亡,老三钰龙死在医院,老大金龙重伤现尚在医院抢救。四人所受伤害均系子弹射中而造成的。伤害情况附有医院的伤情报告单。   “凶犯共携带子弹十发,现存六发。与射出子弹相符。在现场查验时,我们发现,凶犯行凶时,业已身负重伤。这里附有医院的伤情报告单。据初步了解,凶犯身上的伤痕,主要是由以四兄弟为首的部分村民所致。具体情况将做进一步调查。   “案情分析:从现场和死者伤者的情况来看,这似乎应是一起属报复性的凶杀案件。案发原因,主要是凶犯在村小卖部买东西时发生纠纷而引起的。据了解,凶犯买饮料时,一方要买,一方不给。由此引起口角,继而谩骂,最后导致斗殴。在打斗中,凶犯狗子被拳、脚、石块、木棍、重器、尖刀击伤多处,当场昏迷数次。有几处伤口为深度刺伤和致命伤,并伴有大量失血。凶犯被打成重伤后,因无人看护,致使其独自走出现场,爬回护林口,取出步枪和子弹,又连夜爬下山来,进入被害人院中,将被害人一一击倒。从下午斗殴到晚上发案,前后总共将近十三个小时。在此期间,并无人过问阻拦其事,也无人向有关部门报案,更无人对凶犯进行看护,任其恶性发展,终于导致了这场可以说是人为的骇人听闻的凶杀大案。   “据我们分析,从村中到护林点,约有五华里的路程。凶犯从现场回到山上,用了三个小时左右。返回村里时,则用了将近九个小时。这说明凶犯由于伤情恶化和失血过多,身体状况越来越虚弱,越来越难以支持。在这种长距离的爬动中,从凶犯肘部,腕部,膝部等部位衣服和皮肉磨损的情况来看,凶犯的体力消耗殆尽,几近死亡,已基本丧失了徒手攻击能力,而且凶犯的目的好像也只有一个,就是要枪杀四兄弟。对别人则不会加以伤害。这个从现场情况看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在这种情况下,别的任何一个人出面,都可以阻止住这场凶杀案的发生。即使是没人阻拦,只要能及时报告,都可以完全阻止这场凶杀案的发生。奇怪的是,并没有任何人这样去做。我们从凶犯爬过的路线发现,凶犯在爬往村内行凶时,曾经敲过三户人家的院门。从现场的情况分析,凶犯很可能是因为口渴,想要点水喝。据这三户人家说,他们都没有听到凶犯敲门声。但这种说法很值得怀疑,在半夜里敲门,尤其是其中有一户还养着狗,户主不可能没有听到敲门声。唯有两种情况是可能的。一是开了门,二是听到了没开门。有一点是可信的,这三户好像确实都没有让凶犯喝水。因为凶犯最后在羊圈喝到了水。这就是说,这三户人家都听到了敲门声,而且都没有让凶犯喝水,原因只有一个,他们都发现到敲门要水喝的人正是凶犯狗子!既然听到了,而且发现了敲门要水喝的是狗子,就很有可能发现凶犯背着枪。但令人不解的是,居然也没有一家人有过制止,劝阻,或者报案的行动。还有,能发现凶犯背着枪往四兄弟家爬的人恐怕并不止这三户。村里养狗的家户很多,狗叫声一定会很响,而且有月亮,昨晚又正是星期六,电视结束得很晚,中央台是零点七分结束。地方台是零点三十分结束。全村的人不可能一下子全部睡死。从这些情况看,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从凶犯的被打到凶犯的行凶,几乎等于是在全村人的眼皮子底下,眼睁睁地看着发生了这起凶杀案。   “这一切情况也仅仅属于表面上的情况,据我们初步调查,这件凶杀案还有着更为深层的原因。首先,凶犯在这村子里好像受到了普遍的憎恶和愤恨,非常孤立。尤其是同四兄弟的矛盾很深。四兄弟承包了村里的水井后,似乎就停止了对凶犯的供水。从护林口上的情况看,凶犯喝不到水至少也快一个多月了。有好多时候,凶犯连一滴水也用不到。喝水以饮料为主。凶犯的衣服和锅碗瓢盆甚至抹布都好久好久没用水洗过。凶犯的妻子和儿子原本也是在山上住着的,但可能是因为无水而被迫下山去了。而且已经断了电,凶犯买了大量的蜡烛,好像连菜也买不到。家里除了一些面粉外,看不到任何近日吃过菜的迹象。而且面粉也不多了,凶手已经到了水尽粮绝,孤立无援的地步。这种情况,我们不知道凶犯是否给上级反映过。如果反映过,不知道为什么没能得到解决,如果知道了而没解决,那么这场凶杀案的背景和原因就更为复杂。   “凶犯狗子是一名复转军人,二等功臣,甲级残废,他是一名国家公职人员。从凶犯的阅历和资历来看,他不会是因为一时冲动控制不住恣意行凶杀人。从所有的现场情况来看,凶犯的行凶作案似乎是在一种长久的思考后进行的。这种行为用那种一般的报复心理很难理解。据我们分析,凶犯之所以同村民,尤其是同四兄弟形成这么大的矛盾和仇恨,最为主要的原因只可能是一个,那就是凶犯是个护林员。凶犯的职责是看守……”   “好了好了,让我来讲两句好不好?”张书记轻轻地,但是很果决地打断了老王的话,用一种很耐心的,不无亲切而又不无严肃的语气说道,“我们在办案过程中,能不能少一些分析和估计,多一些事实和证据?我觉得我们是在办案子,不要总是凭空去猜想。我并不是想说你们什么,对于你们公安司法部门的工作,我一再地讲过,你们一定要坚持独立办案,独立思考,不要受人为的影响和干扰。还有一点,不要先入为主,尤其不要戴着有色眼镜看问题。对任何案件任何问题,哪怕是一些很小的细节问题,都一定要以事实为依据。比如像你讲的这些,前半部分,我看就比较令人信服,摆出事实,依据事实,没有其他的人为的凭空议论。至于分析和结论,让别人去做。别人听了后自己就会做出分析和结论。而且心服口服,无话可说。事实胜于雄辩嘛!但对你后边讲的那些,有些我都不敢苟同。比如像你说的,什么凶犯体力消耗殆尽,几乎死亡,在这种情况下,并没有人出面阻止。这种说法就有些自相矛盾么,凶犯就是凶犯,他是要杀人的!而且还拿着枪!四兄弟不也都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为什么就阻止不了他!不仅阻止不了,而且一个个被枪杀,这又怎么解释!还有,你比如像凶犯喝水的问题,同群众对立的问题,尤其是对回来作案的心理分析,我更不能赞同。如果按照你分析的那样去看,好像这个案件并不是刑事案件,而是一个社会案件,政治案件!凶犯好像没有犯罪,而是群众在犯罪,社会在犯罪!或者是群众和社会逼迫着他去犯罪!这岂不是本末倒置上下颠倒了?凶犯杀人行凶难道会是一种深思熟虑的正义行动!是不是有些太荒谬了?是的,他确实是个复转军人,残废军人,立过功,受过奖,这都不假,但这些就可以为他的罪行开脱么?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这是古人都知道的道理。何况功是功,过是过,在法律上功过不能相抵。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铁的事实,就是这个人枪杀了四个手无寸铁的村民!不管这个人以前怎样,他现在也一样是个两手沾满鲜血的凶犯!是个不可饶恕的凶犯!而对凶犯的任何开脱,都只能是对法律的亵渎!对这一点,我们都必须牢牢记住。尤其是这个案件的涉及面很广,要涉及到林业系统,民政系统。要涉及到两个公安部门,要涉及到好几级政府,还要涉及到这么多群众。所以你们一定要慎重再慎重,细心再细心,不该说的绝不说,不该议论的绝不议论,尤其是人为的观点和分析,更要坚决地杜绝!就是必须要有的,也必须谨慎再谨慎,最好也听听上上下下的意见和看法。不管是哪一点,都应该经过认真的研究、了解和磋商,才能最后确定下来。当然这些具体的办案程序,你们比我更清楚。究竟该怎么办,怎么定案,你们研究,我们绝不干涉。你们所长也在,局长也在,我看马上就可以研究一下,商量一个具体方案。我这里有一个想法,你们可以参考参考,是不是马上成立一个专案领导小组,小组成员当然以你们公安部门为主,同时把县、乡以及有关部门的一些同志也加进去。比如像林业系统,政府部门,基层组织,在这里头找一些正派可靠的同志,加进专案领导小组。这样一来,是不是更好些,更妥善些,更全面些?好了好了,这都由你们研究,由你们决定。赵局长你也可以谈谈自己的看法。”   “我先说两句吧。”见书记说完了,王副县长抢先一步说道,“我非常赞同张书记的意见。本来我不想再说什么了,刚才听了派出所这位同志的案情汇报,就觉得还应该再说两句。有许多刚才张书记都谈过了,我这里就只谈一点,就是对由于打架斗殴导致罪犯受伤,最后导致罪犯行凶的犯罪动机的看法。一句话,就是罪犯为什么要杀人:依我看,这不是很复杂的问题,根本就是一种报复么!打群架在这一带是常有的事,愚昧,落后,没有法律意识,这两年又缺乏教育,所以才导致了这种打群架的现象屡屡发生。而且你是一个外地人,又是同人家一个老头儿打架,你想想,群众一激怒,这还不乱起来!打架是四兄弟挑的头,我还是刚才那句话,打了就打了,虽然他们是受害者,但在这一点是错误的,也同样是犯法的!怎么可以由着群众,把一个国家人员打成那样!这就势必给案情的恶性发展铺平了道路。作为凶犯来说,他是一个复转军人,残废军人,还立过很多战功,你想想他如何能忍受得了这种殴打?这种赤裸裸的人身攻击?打又打不过,告又来不及告,这必然让他的思想走向极端,产生一个罪恶的念头,他肯定要报复,而恰好他就有枪!他又是复转军人,用枪进行报复,这对他来说很容易也最为可行。就是老百姓说的那样,一口气堵着,什么事情干不出来!钻了牛角尖了嘛!虽然是个大案,但作案动机并不复杂,就是报复嘛!我之所以要讲这些,也就是想提醒提醒大家,不要把案子弄得那么复杂,人为地找来那么多不必要的麻烦。正像张书记讲的那样,要以事实为依据,你说不纯粹是报复,那你找出证据嘛!得要有证据,不是只听听瞎说就完了,何况这关系到组织的形象,政府的形象!就像刚才那位派出所的同志讲的,说什么凶杀案的背景和原因可能非常复杂,这种说法是不是欠妥?难道是政府同这起凶杀案有着直接的关系不成?当然,你们有你们自己的道理,我并不是有什么意见,更不是想批评你们,我也没这个权利。好了,我就说到这儿。对与不对,你们斟酌。至于像张书记提到的专案领导小组,我完全同意,我觉得这很好。完全可以采纳。我的话完了,孙局长你说说吧。”   “我看就这样吧。”公安局长想了好半天,终于这么说道,“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领导都讲过了,那就这样办好了。马上成立一个专案领导小组,具体由哪些人参加,我看一会儿同领导商量后再说。至于别的,我看也没啥了。”说到这儿,局长瞅瞅所长,又瞅瞅老王,问道,“你们还有说的么?没了咱就抓紧听别的吧。”   老王见局长瞅他,赶忙就瞅老所长。老所长谁也不瞅,头也不抬,只顾站在那儿使劲抽烟。一声也没吭,一动也不动。   老王见老所长不瞅他,于是就没再说什么,不过他也清楚,他那只说了一半的案情汇报,到此就算结束了。   二十日凌晨两点三十五分   他像吓了一跳似的醒了。   就好像只合了一下眼睛,一看表,竟过去了近一个小时!   他蓦地又是一惊。怎么会昏睡了这么久!他慌忙试着动了动,除了右脚腕和左胳膊好像已经没了知觉外,其余的部位好像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坏。他知道时间越长,伤口的恶化程度就会越厉害,以至会危及生命。   必须赶快行动。   仍然很渴。他又掬了两把水,但马上意识到确实不能再喝了。他迅速掉转身子爬了过去。一爬动,才发现每一个动作都更加困难更加费力。还没爬到路面上,就有好几次让他感到再也爬不下去了。   刚才有些麻木的疼痛,突然又阵阵袭来,整个身子就像裹在一团铁蒺藜里,怎么动也立刻会让你疼得浑身打颤。也许是刚喝了一些水,浑身上下充满了极度的困乏和疲累。他甚至想就这样一头栽下去,永远永远地睡过去,睡过去……   ……那将会怎样?到天亮时,人们发现后,如果他还活着,也许会有人把自己送到医院去。假如他还有希望,医院自然会尽力把他治好,但他知道自己的伤势,不断往出咯血,说明内脏严重受伤。小便里也全是血,说明肾也有了问题。肠子出来又塞进去,肯定会大面积感染。这么多伤口在十几个小时里得不到消毒和治疗,将会有大量组织坏死。左臂骨折,肋骨看来也很有问题,右脚腕估计是粉碎性骨折。最好的也是最终的结果,他唯一的右脚很可能也保不住。他甚至得在医院里呆上一年,甚至更长。等到康复后,等待着他的将是双拐和轮椅!他将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残废!也将会永久地留在城里。……而这个小山林,这个给了他耻辱的孔家峁,他则不可能再来了。而这孔家峁的情况又会怎样呢?很可能会一往如旧。四兄弟依旧是四兄弟,在欺凌了他,污辱了他,当众打跑了他,而且真的又打折他一条胳膊一条腿,几乎致他于死地后,四兄弟的威望将会更高!地位将会更牢固!对这一带的控制将会更加变本加厉,为所欲为!将会更加飞扬跋扈,作威作福!再也不会有什么人敢同他们抗衡!因为他们是这场斗争的最为彻底的胜利者!即使重新调来一个新的正派的护林员,他们也将会以他的下场为例,迫使护林员就范。在经过了这场对他的残忍的伤害毒打后,他们甚至不可能受到任何惩处。“告给你,吃亏的肯定是你!总有一天让你后悔也来不及!”他们就面对面地对他这样说过。就像集会上那两个人说的:“只要不出人命。打了可不就白打了,这种事,谁管?”也确是如此,你挨了这么一顿打,伤成这样,那又能怎样?假如你真要去告,你告谁?派出所来调查,他们会把你说得坏得不能再坏。还会有好多人来作证。那么,最严肃处理,很可能也就是拘留,罚款,掏药费。而这些,对他来说,并不在乎。这也只是想象,像这种情况很可能没人管理。一个坏家伙挨了一村人的打,竟还来告状!被耻笑的最终仍可能是你自己!如果真是这样,与其这样忍辱含垢地活着,还不如死了更干净!你就根本没脸再活在世上!   ……假如死了呢?很可能这一觉睡下去就会再也醒不过来。伤势如此重,流血如此多.他不可能再活下去。即使能活也活不了多久,他越来越清楚地感到来自身体各方面的危险征兆。他极可能很快就会死去。假如就这样默默地死在这里,人们在天亮后发现时,又将会怎么?……报案……验尸,公安局立案调查,忙乎上几天,四兄弟也许会在最后被确定为主要肇事者,但只要四兄弟活着,村子里就不可能会有一个人替你说话。更不可能会有一个人挺身而出,主持公道,讲出全部真情。绝不可能!你活着尚且如此,死了还能怎样!他们倒是很可能讲出许许多多对你不利的假话来,甚至会把诸多的谣言和诬陷一股脑儿都堆在你身上。而且极可能会有许多人为此作证,你将会被指责为一个大坏蛋,大恶棍,大流氓,大无赖,甚至于成为一个诈骗犯,敲诈勒索者,贪污分子,腐化堕落的败类……而四兄弟反倒会被说成是无辜者,受害者,正义的捍卫者。至于那些过激行为,很可能会说成是自我防卫,顶多也就是防卫不当,防卫过当,过失杀人,这也就到顶了!可能四兄弟中的一个,会被判刑。无期徒刑?恐怕不会。顶多也就是十年,十五年。但这对他们来说,似乎并无多大的关系。按照他们的说法,只要有钱,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就是死刑也能变成死缓,死缓能变成无期,无期能变成有期,有期则可以减刑。十年、十五年的徒刑,三年五年就能出来,甚至会更短!保外就医,监外执行,这很可能!正如他们所说的,如今当官儿的,两条好烟就能堵住他的嘴!几张百元钞就会连公章也给了你!“共产党的官儿便宜得很!”这就是他们成天挂在嘴上的口头禅!这么一来,你打也是白打,死也是白死!除了给人们饭后茶余增加一些谈资外,再不会有任何影响和价值。   至于妻子和他的亲友,他们更有办法对付。他们有的是钱,钱可以成全一切,也可以埋葬一切!   “吃亏的只能是你!”   “总有一天让你后悔也来不及!”   “死了也是白死……”   不!绝不!他绝不能就这样白白死去!假如真是这样默默地死在这里,那才是真正的莫大的耻辱和悲哀,永远也无法洗刷的耻辱和悲哀!   在这个问题上,他没有任何别的选择!   只有让他们也去死!只有这样,才能洗清自己身上的耻辱,也只有这样,才能洗清他们的罪恶!   他再一次地振作起来,浑身也好像又一次地增添了力量。   他奋力地爬动起来。离开羊圈爬上路面,阻力仿佛少了许多。   一下、两下,动作渐渐加快了起来。已进入村子中心,院落更为密集了起来。刚才渐渐静下去的狗叫声,猛然间又响亮起来。这村里养狗的人家不算太多,然而在此时此刻,却显得如此猛烈和嘈杂。以至让他越来越感到担心起来,他甚至觉得不定在什么时候,一道没关严的门里会突然蹿出一条大狗,咆哮着向他扑来,到了那时,他将会没有任何抵抗能力……   哐当!突然一声响亮的开门声,不禁把他惊得一跳,几乎就在身旁,顶多也就是七八米开外,一道院门分明地打开了。   他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灰白灰白的路上,他几乎全身就罩在月光里。月光不算太亮,但把他显露得清清楚楚。他一动没动,静静地卧着,连头也没侧过去。他很清楚,那道门缝里正有一双眼睛,也许是两双,三双,正在悄悄地注视着他!   他肯定被看得清清楚楚!这么近,几乎就在眼底!他突然紧张得浑身发抖,憋住气地等待着下一步的动静,想着自己得做出怎样的反击……   一秒,两秒,四秒,十秒……几分钟都过去了,仍然没有任何动静,但他分明地感到门缝里的眼光仍然在注视着他!不仅看清楚了他,恐怕连他的意图也肯定看清楚了,因为他背上背的分明是一枝锃亮的步枪!   ……怎么办?他激烈地思考着。   哐当!突然又是一声门响,紧接着他便听到了里边的关门声,院门分明又关住了……   他不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门里的人没有任何举动!门里的人肯定看到他了,但没有想阻止他,也没想去报告,连喊一声也没有,只是又关住了门,而且关得很紧很死,门关子门栓子响了很久,声音很重。   他会不会等他爬远后再去喊人,再来阻止呢?……看来不会。   他又等了一阵子,仍然没有任何动静,连狗叫声好像也平息下来了。那道门看样子不可能再会打开。   他又爬了起来。爬了一阵子,往回看一看,爬一阵子,往回看一看。那道门依然关得很死。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他突然感到这一切竟是这样的不可思议,无法理解!   看到他了,肯定也认出他了,而且还见他背着枪!如果稍有点头脑,也一定会意识到他背着枪将会去干什么,然而,却没有加以劝阻,拦挡,报告。没有,一点儿这方面的迹象也没有,简直是莫大的怪事。这道门背后的人,很可能在白天也参加了围攻毒打他的行列,帮着四兄弟咒骂他,打他。然而到了晚上,在这只有他一个人的深夜里,对将会给四兄弟以致命威胁的人,却没有进行丝毫的阻挡……   也许,只有一种可以成立的解释。这道门背后的人大概真会恨他。但对四兄弟,可能更恨!甚至恨之入骨!因为他们比自己更清楚四兄弟的凶恶和残暴,也更清楚他们遭受到的压制和盘剥!这种恨的程度比恨他要强烈得多!   他们早就盼着四兄弟早日死去早日完蛋了。   如果说白天的举止是迫不得已、伪装出来的话,那么晚上刚才的举止则是一种真情流露的选择!他们不敢公开反对自己所深恶痛绝的人,都期望着别人去消灭这些人!   荒谬吗,确实荒谬,但也确实是事实!也许这才是中国人最为典型的报仇方式!   假如消除掉所有像四兄弟这样的人,中国人的个性会不会来个大改观?在孔家峁,明天一早,人们如果发现四兄弟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一村的老百姓又会怎样?   他们会不会在心中庆贺他们的新生?会不会在心中默默地怀念自己?   也许会这样……   他突然觉到了一阵阵说不出的悲哀,以自己的生命,换来的真的就是这些吗……   他一边爬着,一边朝四处的院落瞅去,一种感觉强烈地攥紧了他,在这些一个个黑黝黝的院门后头,似乎都有一双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二十日十四时四十分   被村长带进来的是四兄弟的司机兼保镖。高个,大块头,浓眉阔嘴,显得勇猛粗壮,孔武有力,此刻却脸色灰白,眼垂暴突,神色萎靡,满面惊惧,全然一副垮了的样子,神态与身架极不相称。   村长介绍说,这是四兄弟被枪击时在场的见证人之一。当时在场的还有两个,此时都在医院里服侍料理。这个司机刚开车回来,就被村长叫来了。   司机进了窑,谁也没看,一屁股就坐了下来,显得极度疲累的样子,脸上恐惧的样子,仿佛还没从昨天晚上受到的惊吓中恢复过来,一开口就万分沮丧地说:   “完了完了,四兄弟这下子可是全完了。没救了,一点儿也没救了。”司机说他刚从医院回来。老三死了,唯一活的老大也没什么希望,就是好了活下来,不是个傻子就是个瘫子,“完了,完了。这一家子可是全完了,一点儿指望也没了。”   “这个你就别说了,这些大家都晓得了。你就光说说晚上的事。你听到的,你见到的,咋来的,咋打的,咋了结的,前前后后,有啥说啥,从头到尾都说一说。”村长仔细地嘱咐道。说完了,见司机脑袋还耷拉着,便又小心地催促了两声,“说吧说吧,说吧说吧。”   “咋也没想到,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司机好像一下子又沉浸在那种恐怖中,“谁晓得那家伙还会来!都成那样了,都以为那家伙死定了,谁晓得还能从山下爬上去,从山上爬下来。那会儿都只想着那家伙要是死了咋应付后事哩,都想着那家伙可能死到哪儿去了,咋能想到原来是取枪去了!你们就不晓得,那家伙当时都给收拾成啥样了。要是放在一般人身上,早死十几回了。谁晓得那家伙还能这样。你说那家伙毒不毒,就还能闯进家来,把四个人一枪接一枪地打倒,你说这有多吓人!真是吓人,这会儿一想起来也后怕,人跟人咋就能成这样儿!”司机说到这儿,就停顿下来,脸上依旧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神色也显得更疲惫,脸色也更差。看他那样子,也不知是为四兄弟担心,还是为自己担心。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接着说起来。   “那会儿大概就是个三四点吧。家里女人孩子都已经睡了,我们还在客厅里摸麻将。说是摸麻将,可谁的心思也不在摸麻将上。其实那会儿早就困了,摸麻将也摸不出劲来,可就是没人想睡觉。我心里当时也清楚,别看他们嘴上还咋咋呼呼的,心里早毛了。那家伙可恶是可恶,可把人家打成那样儿,咋着也不能不是个事儿。万一真的出了人命,花钱是小事,那麻烦可就受不了。老大早就沉不住气了,说了几遍要派几个人到山上看看去。如果那家伙真的伤得厉害,就把那家伙拉到村保健站去,先给治疗治疗,不管咋着,先让那家伙保住命再说。只要人不死,就是打得瘫了傻了瞎了也不会有事。老三就不让。老三说了,那家伙能跑出村跑到山上去,就跑不到保健站去?老四也不答应,老四说那家伙是从战场上下来的,知道咋的料理自己。说那种人还肯让自己就那么死了?说那家伙要是不怕死,当时还会吓得死了活了的往村外跑?就是要去山上看看,等到明天也不迟,让那家伙活活受上一晚上好好尝尝味道。后来大家就不做声了,大概都以为老四说得也有道理。他们就是光想着那家伙死了,却没想到那家伙原来是回到山上取枪去了!   “这会儿想起来好像真是天意。坐了一屋子的人,就不晓得那家伙是咋的摸到院子里来的。门搭子那么高,那家伙就一条腿,早已经让人给砸断了,咋就能站起来把门搭子拧开!真是有了鬼了。我们在家里一点儿响动也没听到,连叭儿狗也没咬了一声。兴许是那会儿摸麻将吵吵闹闹的声音太大了,或许是他们弟兄几个争得太厉害了。老大那会儿好像都快发火了,老三也一脸的不痛快。老大就只咬住一条,要是出了事,那家伙真死了咋办?老三说,要出了人命老子就赔他一条!还说做人咋能做到这份上,刚收拾了那家伙,又低声下气地要给那家伙去看伤,你说丢份不丢份!老大说,要是那家伙死了,你这一家子就不丢份了?花上钱,赔上笑脸,给那些公安局法院的说三道四,那就不丢份子了,那就不低声下气了?其实到了那会儿,我们也觉得老大说得有道理。把那家伙收拾成那样了,就是再治疗,也不是丢份子。再说,那家伙回到山上,老婆孩子都不在,要是再不管,那还不是等死!其实老三那会儿心有些软了,老鸹掉到滚水锅里,就只是嘴硬。瞅着他那火气十足,烦透了的样子,就晓得他的心乱了。他这一家子,领头的是老三,出点子的是老大。要在平时,我们也会说两句,可这会儿连老大的话都听不进去哩,我们还能说啥。这倒不是瞅着四兄弟一家人不行了,咱才数说人家的不是。让我说,不管咋着,人家也是个护林员,也是个公家人么。敢是没主的,你愿意咋着就咋着?!千有理,万有理,也不该把人家收拾成那样子。你想想,人跟人么,何必非逼到这份上不可。平日里,你对村里的老百姓能这么干,就是真的给打得不行了,胡乱撂几个钱也就完了。可你对付人家这些人咋的能这么干!那家伙是个啥人,当兵的!炮弹底下打出来的!还怕你了不成!你瞅瞅,这不就来了!一家伙就收拾了你四个!我就想哩,那家伙一准是豁出去了。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怕再死一回?就是死了,人家也赚你三个!人常说,十个好样的,不敌一个耍愣的,十个耍愣的,不敌一个泼命的。你想想,他死也不怕了,还怕你个四兄弟!兔子急了还咬人哩,那么大一个活人给逼到绝路上,那还有不出事的!   “那家伙当时可能早就在院子里等着了。他悄悄爬进院子,爬在离家门口五六丈远的地方,不远也不近。他晓得屋里人多,要是太近了,打倒一个,另一个就冲上去了。太远了,就不一定打得着。那家伙早就算好了,不远也不近,打得着又扑不着,就是个五六丈远。就算你一齐冲上来,也准能把你全干倒。村里人都说了,那家伙在部队干过特种兵,侦察连的。守在一个山顶上,几百号人也没能冲上来,还会不懂这个!还会怕你家里这几个人!我后来就想,四兄弟那会儿就是再手狠,再心毒,再快当,到了那会儿,也一准是死定了。   “大概是等到屋里人静下来了,那家伙可能也估摸清屋里有几个人,也看清院子里再没啥人了,这才猛猛地喊叫起来。我记得那会儿弟兄几个都已经争得不吭气了,那一盘麻将也打得差不多了,好像就要和了,不晓得是谁还在摸牌,于是大家都静下来瞅着他摸。就在这当儿,就听得外头一声喊:‘孔钰龙!你这个狗杂种,给老子滚出来!’一屋里的人都愣住了。那喊声不高,可是好瘆人。就像是从胸窝里掏出来的,嗓子眼整个都岔了。屋子里好像没一个人听出那是谁在喊。愣了半天,也没一个人动弹。紧接着就又听得一声喊:‘孔钰龙,你这个狗杂种,给老子滚出来!’这一回,可能就听出一些来了。老三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没等他转身,老大已经蹿出了里屋。三步两步冲到过厅,叭嗒一声,就把院子里的电灯给打开了。这一下可就坏了。可能是人急了,就啥也不考虑了。你想想,院子里的灯一打开,屋门口亮堂堂一片,你在明处,人家在暗处,那还不一打一个准!老大一打开灯,老三没跑出去,老四一闪就抢着蹿出去了。一出屋门,身子还没出去,好像是刚一露头,就听得山摇地动的一声响,只见一道闪光,老四噗通一声就栽在那儿了。老大老三正挤在门口,听得这一声响,全都吓得一跳,你们不晓得,那会儿正是后半夜,那枪声真是要多响就有多响,要多瘆人有多瘆人!把耳朵震得又麻又疼,简直能把人吓懵了。老大还没反应过来,老三腾一下就跳出去了。老三毕竟年轻,人也利索,脑子也好使。大概只有他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了啥事,一蹿出去瞅了一眼就扑了过去,还没冲了两步,又是一声山摇地动的响,老三就像是给绊倒了似的一下子就摔在那儿了。老大这会儿也已经跑出屋门了,老二也随后跟了出来,见老三也倒了,老大哇地叫了一声,大概是给吓呆了,一下子就僵在那儿了。老二见老大愣住了,也不由得愣了一愣,紧接着也喊了起来,一边喊一边就冲了过去。就在这时,又是一声轰响,老二歪了一歪,噗通一声也倒在那儿了。老大到这会儿大概是给吓懵了,见老二也倒了,一边喊,一边就要往前扑。扑了没两步,大概是瞅见那家伙又举起枪来,大叫一声,吓得转身就往回跑,刚跑到屋门口,就又是一声枪响,老大就像是从房顶上掉下来似的一下子跌在那儿了。就这么一眨眼工夫,前后顶多也就是半分钟,弟兄四个就全趴在那儿了。就是想也想不出来,那有多快!多准!一枪也没放空!还都是要紧的地方!那么一点儿时间,还得装子弹取弹壳,恐怕根本就没时间瞄!连瞄也不瞄,就一枪撂你一个,你说那是啥枪法!   “说实在的,咱这孔家峁,几十辈子了,啥时候见过这阵势。不瞒你们说,一想起来,到这会儿了腿肚子还是直抖。其实在当时那会儿,我都跑到院子里了。那家伙是没朝我放枪,要是放枪,我大概也早在太平房里了。你想想,我跟老二就只差个一尺来远,枪声一响,老二那半个脸上眼见得就冒出一大块血和肉来,血点子都溅到了我脸上!另外那两个人那会儿也都在院子里了,见四兄弟都倒在了那儿,吓得愣在那儿,连动也不晓得动了。直到我吓得逃回屋里时,那两个家伙才跟着往屋里跑。人家肯定是不想打我们,要是想打,我们一个也跑不了,想跑也跑不了。   “我们几个当时也不晓得是咋逃出来的。开门时,我的手抖得好半天也摸不到门关子。一直等跑到离四兄弟家好远好远了,腿肚子还直抽筋儿。我不晓得那会儿自个脸上是个啥模样,就只瞅见那两个脸上简直没个人样儿。等到后来我们坐到村长家里时,好半天谁也说不出话来。有一个人差不多都快瘫在那儿了,呜噜呜噜的就只是哭,哭的那样子能把人吓死。   “村长一听,也吓呆了,根本就不晓得该咋办,也没有一个人敢再回到四兄弟那院子里。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就是没人吱声。等到后来村子里起来的人多了,跑到这儿来打问的也越来越多。不过只要一听说是那家伙拿枪打人哩,一个个登时全都吓成傻乎乎的样儿,都只是痴呆呆地往四兄弟的院子里瞅,再没一个人敢说啥,更没一个人敢跑过去。一直等到四兄弟家的老婆娃子又哭又喊地跑过来找村长时,大伙儿才相跟着走到四兄弟家院子里。进院门的时候,没一个人敢打头。连老大金龙家的媳妇也只是哭,就是不敢往里走。后来还是听到四兄弟妈抢天呼地在院子里哭起来时,才有人大着胆子走进院子里。   “其实那会儿早没事了。那家伙一放完枪就死过去了。一直到现在也没醒过来。连医生也说,这家伙当时伤成那样子,咋的还能开枪打人!后来听人说那家伙是爬了十来里路爬进村子里的,医生咋的也不相信,说那家伙受了那么重的伤,别说爬那么多路了,就是一动不动能活到现在也是奇迹。还说那家伙的脑子早就处在昏迷状态,早就不清醒了,开枪打人,纯粹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不过这一点我就不信,那家伙开枪打人咋会是无意识的。就连那家伙喊的那一句话也说明他是很清醒的。你想想,他喊起来就只喊老三钰龙的名字,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他晓得四兄弟打头的总是老三钰龙,所以他头一个要收拾的就是钰龙。收拾了钰龙,四兄弟家就会大伤元气,就算别的收拾不了,你四兄弟家的威风也就少了一大半。你能说他脑子不清醒,你能说他是下意识?其实我也是听到了见到了才这么说,要是没听到没见到,只怕死也不会相信。不过有一点我是彻底地信了,这人呀,真要是憋足了一股劲,那可是啥事也干得出来,连阎王爷也会怕他三分!   “怕哩怕哩,当时那阵势,要是胆小点的,打不死也要吓死你!咱这也算个保镖哩!只怕也得少活十年,简直是活死了一回。我看就是上了战场,顶多也就这样了。怕哩怕哩,真是吓死人……”   ……   二十日凌晨三点十五分   ……到了!终于爬到了……   他静静地瞅着这座在夜晚看上去如此阴沉幽深的院落。住宅的第二层上,灯光很暗很柔。那是这一家人的卧室,里头的女主人大概都睡了,唯有一层的灯光依旧很亮,很扎眼。   他知道全村唯有这一座楼上的灯总是亮的。如果停了电,他们自备的发电机马上就会发动起来。他们很知道享受,也很会享受。   同四周低矮灰暗的院落窑洞相比,这里俨然像一座威严的城堡。   大门很沉,很厚,很宽,很高。四寸多厚的硬木门板,再用一道道厚厚的铁板箍住,铆上了一颗颗巨大的铁钉。两个粗大的门环上各有一颗张牙咧嘴的龙头。大门两旁是两座雄健的石狮,向人露出尖牙利齿的大嘴。大门两旁的石壁上,雕刻着四条腾空而起的黄龙。听人说,这是高薪聘请省壁画院的一位专家雕刻的。人们叫它四龙碑。这四龙碑很有名气,省电视台曾把这雕刻以农民文化新潮为标题作为新闻播出过。不过这四龙碑的名气还来自另一件事上。   有个外地的阴阳先生在一片赞扬声中,却对四龙碑连连摇头。他称龙为阳物,乃万物之首。龙的呈现,必为奇数。因奇数为阳,偶数为阴。四龙碑则不伦不类。只听说有五龙碑,九龙碑,从来也没听说过四龙碑。如若要称四龙,就不是真龙,而是假龙。乃属阴物……   这话不知怎么就传进了四兄弟的耳朵。这阴阳先生好像并不知道四兄弟的厉害,仍在这一带的村子里看风水,发奇论。结果是不言而喻,这阴阳先生整整被打掉了六颗门牙,再也发不出什么宏论来。自那以后,那阴阳先生再也不见踪影。有人说,那先生已经不再干那营生。也有人说,那先生早就死了,不知是气死的还是病死的……   于是这里的人就说,那阴阳先生才是个假的,要不咋就挨了四兄弟的打。若要能掐会算,四兄弟还能打得着他?   但不管怎样,这四龙碑便更加有名。凡来的人,都要认真看上一番,然后再赞不绝口地夸上一番。   在月光下,四龙碑依旧显得很亮,很有气势。   他静静地瞅着眼前这两扇沉重的院门,同刚才敲过的那几扇院门相比,简直是天渊之别。院门离住宅虽然很远,但住宅内的说话嚷嚷声,仍然隐隐约约不断地传出来。他知道四兄弟还没有睡。   他又轻轻爬了两步,爬到门口,对着门缝悄悄听了听,依然听不到任何动静。他们果然很大意,他们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他会回来!   他轻轻地推了一下门,啪哒,大门轻轻响了一下,裂开了一道细缝。对着那道细缝瞅上去,心里不禁一阵激奋,院门只是由门搭子反扣着,门栓和门关竟然都打开着!   门搭子在门外就可以拧开!这就是说,他原先准备好的那些撬门的工具全没用了。那是一个简易工具,用铁条编的,能从门缝里伸进去拨开门关和铁链,还有一把细细的长刀,可以移动门栓。   他们真是太大意了。   现在的问题是他必须站起来。连接门搭子的门扭在院门的上方,有一人多高,必须立起来伸直胳膊才能够着。   他凝思片刻,知道不能再延误下去,必须马上行动,否则将坐失良机。   他轻轻卸下步枪。卸枪的时候,他再次发现左臂已彻底失去知觉,似乎已经不起任何作用,他只能用右手把枪托撑在地上,然后把枪的另一端慢慢立直了,再用右手握住枪身,握牢了,把身子的力量渐渐压在手上。一使劲,把右腿抽回来,再一使劲,把左腿也拉回来,于是他就跪在那里了。这时他发现,满脸已全是汗水,胸腔和腰际伤口的鲜血又开始大量往出涌。刚才麻木过去的疼痛,又猛然阵阵袭来。   他丝毫没有理会这些,他也顾不上这些了。   下一步必须站起来!   他把右手再次往枪身的上方移了移,然后把自己跪着的那条假腿向前靠过去半步。再把那只假脚扳正,成为将要站起来的形状。然后再向前移动右腿,再轻轻地扳动那只青肿的脚。就在整个身子成为蹲着的形状的那一刹那,腰、背、胸、腿腕的猛烈的疼痛几乎让他尖叫起来,浑身像呕吐一样地一阵大抖大颤,眼前一黑,止不住地便一头撞在门板上,哐当一声,门就像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他猛然一惊,不禁让身子往后缩了一缩。在喘不过气来的巨痛中,他发现院子里依然如故,住宅里的吵嚷声也依然如故。   浑身仍然疼得钻心,疼得一阵阵发昏。但他发现自己的身体稳住了。   他命令自己必须尽全力马上站起来,否则就会再也站不起来了。   在一种下意识中,他好像还清楚自己若想站起来,就只能靠这条假腿。肿得犹如水桶一般的右脚和脚腕,已经根本不可能再承受任何压力。   他再一次把右手往枪身上方移了移,因为只有这一只手能用。他瞅了瞅那个粗大的门环,想象着下一步自己站起身时,怎样丢开枪让手抓住它,又不至于让枪滑掉。   他憋住气,一、二、三……   手,假肢,假脚,还有全身所有能用力的部位,猛然向上一纵,然而就在这一刹那,他发觉带动着自己假肢的半截大腿,竟仍然弯曲着,根本就直不起来。这就是说,左腿已完全失去控制,没有任何可能来支撑正在跃上去即刻又将压下来的整个身躯!紧接着他立刻就意识到必须用右脚,用右腿!也只能由右脚和右腿来支撑压下来的身躯,否则全身就会重重地摔下去,从此再也不可能站起来!这样一来,这道大门就将成为他无法逾越的障碍,以往所有的努力也就因此而前功尽弃!   一狠心,他把右脚果断地踩了下去……   他重重地呻吟了一声,就像当年一脚踩在地雷上一样,只觉得眼前陡然一团红光,整个右腿像爬满了蚂蚁,并没有感到那种预料中致命的疼痛……   但他清楚这只是一瞬间的感觉,他必须快速行动。几乎是在踩下去的同时,他猛地松开枪支用右手拉住了门环。枪支慢慢从身上往下滑动,眼看要滑到地上了,他下意识地竟用左手去扶,但大臂猛然抬起,小臂和手却依然垂着!又是一阵令人昏眩的刺痛,枪也叭哒一声掉在脚下,幸亏响声不大,四周和院内仍然毫无异常。他喘了一口气,让自己站稳了,靠住门,把身子贴上去,慢慢地把身子所有的力量都压在右脚上,以便能松开右手。右手慢慢松开了,他猛一下抓住门扭,使劲一拧,门松了一松,他急忙侧过身来,让身子靠住门框,随着身子的慢慢下滑,门也慢慢裂开了一条缝隙。缝隙越来越大,他看见了门顶上那颗硕大的门铃,擦着门缝滑落下来,摇了一摇,没发出一声响……   他像摔倒了似的一下子趴在地上,整个右脚和脚腕也猛然像塞进了火炉里,疼得他在地上来回直滚。   “呃……呃……”他止不住地哼了两声,依然疼得天旋地转。他使劲地把头在冰凉的地上蹭过来蹭过去,他依稀看到了自己身上涌出来的那一片血。他想拼命地把这刺心的疼痛抗过去,痛感却越来越强烈。他想咬住自己的手指,不再让自己的喉咙发出呻吟声。右手往上抬时,却碰在了一件冰冷的东西上。   ……枪!一触到枪,他立刻就意识到再也不能拖延下去了。如果再这么下去,等待着他这脆弱的身体的将只能是致命的危险!   他扭身拽过枪来,再次命令自己,爬过去!爬过大门,爬到院子里去!一步也不能迟缓,这是最后的机会!   身子再次动作起来,一纵一纵地向前爬去,他发觉,身体已虚弱到了极点。   眼前渐渐亮起来,越来越亮,越来越亮,他看到了身旁花草的鲜艳,甚至闻到了浓郁的花香。他奇怪自己竟还有这种感觉……   他又爬了几步,知道不能再爬了。他已经看到了映在窗户上的人影。   他迅速地把枪拉向前方,再把失去知觉的左臂也扶在身前,这时他奇异地发现,左手指居然还能动弹。他用右手把枪支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中间,再用肩膀顶紧枪托,拉开枪栓,把子弹塞了进去,另外的几发子弹,全都放在手旁……   他把脸贴在枪托上,试探着做了一次瞄准,校正射击的方位……   二十日十五时三十五分   听完所有找来的目击者和证人的情况汇报后,张副书记,王副县长,李乡长,孙局长,以及林业局赵局长和其他一些领导,又在一起进行了磋商,对此案的余下工作作了如下部署。   一、对被害人及家属要做好善后工作。   二、对凶犯的住处要进行清理和严加看管。   三、村委会马上召开全体村民大会。对全村村民要加强法制教育,尤其是对那些不负责任的乱说乱道,要提出严厉批评和警告,并要求制订出有关措施。凡因此而造成不良影响和后果的,要进行相应处罚和惩处。   四、立即成立专案领导小组。除公安部门的领导外,村委会、乡党委、乡政府、林业局,以及县委县政府的有关领导应该参加进去。专案组的领导成员必须谨慎可靠。专案组的工作必须及时向县委汇报,尤其是重大问题,不可擅自随意处理。   五、必要的目击者和证人必须严格审查,有情绪的,有关系的,说话不负责任的一律要排除在外。一定要以事实为依据,人为的分析和猜测必须剔除。   最后,书记再次强调,不论是任何人,在对此案的审理中,必须要冷静地、谨慎地处理所有问题,尤其是要努力消除那些可能对社会造成不良影响的不稳定因素。任何问题都必须以大局为重,这应是办案工作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则和立场,切切不可掉以轻心。   书记讲完后,又再次同其他领导对此案审理过程中一些具体细节问题进行了磋商和部署,直到觉得再没有什么可嘱咐可担心的了,这才看看表准备离去了。   走出窑洞门口,书记对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的村长主动伸过手来,一边紧紧地握着村长的手,一边在村长肩膀上拍了拍:   “好好干,孔家峁的事可就全交给你了,以后有要紧的问题可直接来找我。”   村长一时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村长转过身正准备把书记让出门去,就发现窑门口突然间竟挤满了这么多人。   书记这时也发现,他已经无法走出去了。   窑门口已闯进一个高大粗壮的妇女来,一手提着个包袱,一手拉着个孩子,在她身后跟过来的人围了足有一大片。   村长一眼就看清楚了,这女人竟是狗子的媳妇!那小孩自然就是狗子的儿子了。   这女人块头很大,横里竖里都有。站在那里,就像一道土墙,窑门口给堵得严严实实。那小孩也圆头圆脑,腰粗头大,除了眼睛有点像狗子外,其余的一如母亲。   张书记一看那女人的架势神态,就知道一准是来找事的,他正想着该说点什么,不防那女人眼睛一眨,眼泪就哗地流了出来,连哭带喊地叫嚷起来。不过那女人并不瞅他,一眼就只瞅着王副县长,看样子她就只认得王县长:   “哎呀!总算找着啦!县长同志你正好也在呀!哎呀!县长同志你可得为我做主呀!你说这以后的日子可该咋过呀!哇……”   那女人话没讲完,就放声大哭起来,哭声震耳,整个窑洞里都是一片嗡嗡声。   紧接着,只听得噗通一声,那女人一下子就跪在窑门口了。抢天呼地的,顿时哭得死去活来。那小孩见母亲这样,顿时也哇哇大哭起来。一时间,窑洞里就全是一片哭声。   好一阵子,窑洞里所有的人都只是眼巴巴地瞅着这娘儿俩看,全都显出茫然无措的样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村长才慌忙凑过去小声对愣着的书记说道:“这就是护林员狗子的老婆。”   县长这会儿已经靠上前去,对那女人正色说道:“起来起来!干什么,这是干什么!太不像话,快点起来!”   那女人仍是瘫成一团跪在那儿,一边哭,一边嚷:   “县长同志你一定得给我这娘儿俩做主哩呀!你说我这孤儿寡母的可该咋办呀!我们刚才在医院里,人家大夫说了,我那一口子是没指望啦,说让我准备后事哩呀!你说说,这到底是该咋办哩!他要真的是不在了,我这娘儿俩可靠谁呀!吃的没吃的,住的没住的,花的没花的,这日子可咋过呀!真是靠山山倒,靠水水流,我娘儿俩这命咋就这么苦哇……”   “起来!”王县长终于发了火,“还像话么,这没完没了的!你到这儿是哭来了还是闹事来了!要再这样我们马上就走!”   那女人愣了一愣,哭声戛然而止,连小孩也痴痴地瞅着县长突然没了哭声。   “有话慢慢说嘛。咋能这样,起来起来。”林业局长这时也走上前去好言相劝道,看样子也认得这女人,“起来起来,快点起来吧。”   这女人向林业局长瞅了一眼,一边用袖子在脸上擦着,一边慢慢爬起来,爬起来,眼睛又直在王县长脸上瞅。林业局长见她这样,便向她介绍说:   “这是咱们县委张书记,这里都是县里乡里的主要领导,你说说你刚才啥样子,影响多不好。”   这女人一听,赶紧又直直地往书记脸上瞅,大概她也觉出了好像书记的官更大些。   “走开!走开走开!这有啥好瞅的呀!!”村长这时挤到门口,把围着的人群使劲地往外赶,后头的人不动,前头的人退了两步就退不动了,村长又嚷,“听见了没有!后边的!那几个是谁呀!连这点规矩都没有,走开走开!都快点走开!”   人群终于慢慢后退了,最后都站在远处往这里看。   书记县长到这会儿大概也觉得不可能马上走得了了,于是又走回几步招呼大家一块儿坐下来。沉默了一阵子,等外头的吵吵声也渐渐静下来,书记便问:   “你叫啥?”   “我叫桃花。”桃花赶忙答道,一边又用袖子在脸上擦了两把。   “李狗子是你丈夫?”书记的话音里不无威严,脸色也沉沉的。   “是呀……”桃花不禁有些胆怯紧张起来。   “你知道不知道晚上的事情?”书记的口吻越发阴沉起来。   “……知道啦。”桃花在书记脸上瞅了又瞅。   “你知道你丈夫都干了什么了?”书记几乎是在逼问了。   “张、张书记,你这是……咋了呀!”桃花显得惊恐起来。   “我是问你,你知道你丈夫都干了些什么?”书记声色俱厉。   “……?”桃花怔怔地呆在了那里。   “简直太不像话!到这会儿,还要来闹事!”县长突然气呼呼地说道,“你知道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哦?”桃花渐渐现出一脸的异样来。   “既然你也知道你丈夫都干了什么事了,却还要让领导给你做主,给你做什么主!”县长依然一脸的怒气。   “就是嘛,你看看你刚才的样子,影响太不好了嘛!”林业局长也是一副批评的口气。   “你怎么连这个也不懂,在这会儿怎么能找到这儿来!”乡长见桃花好像有些懵懵懂懂的样子,不禁也说了一句。   “这……这不找你们找谁呀!”桃花争辩了一句,脸上布满了疑云。   “这会儿你就是有问题也不该找到这儿来!你懂不懂,按你现在的身份就不能来找!”乡长也火了起来。   “为啥?”桃花一眼就盯在乡长脸上。   “为啥!就因为你男人是个杀人犯!”乡长勃然大怒,“你男人一下子杀了这村里四个人!你懂不懂,杀人犯!”   “……杀人犯,哦,原来是这样,杀人犯!”桃花像终于明白了似的,把这个瞅瞅,把那个瞅瞅,嗓音陡然间也硬气起来,“杀人犯!你说他是杀人犯,你们都说他是杀人犯!敢情是这么来着,你们就这么看他,杀人犯!你们都说他是杀人犯!”桃花猛地又用袖子蹭了一把脸,一下子就蹭出一脸的强横怒恨来。那样子,好像一口能把窑洞里的这些人全给吞了!说话声在一刹那间变得满是凶气,就像突然换了个人:   “杀人犯!他昨晚要是听见你们这么说,也一准把你们都杀了!”   这咆哮似的一声吼,把窑洞里所有的人全都吓了一跳,全都像挨了一棍似的懵在那里。   “我原想着你们才不会这么说他,他是你们公家的人,他是为了你们才遭了这么多罪哇!”桃花一脸压抑不住的愤恨,两眼像喷火似的朝着眼前的人一个个逼过去,一句句话就像从胸窝里往外撕似的,“是你们不懂还是我不懂,是你们闹不清还是我闹不清,你们这会儿都给我说,他这么干到底是为的啥?他究竟为的谁?说呀!他是为的谁?你们是憨子还是傻子,你们是瞎啦还是聋啦!你们到山上瞅瞅去,你们到别处听听去!他在山上遭了这几个月的罪都是为的啥!还不是为了那一山的木头!还不是为了公家!还不是为了你们公家这些人!我真不晓得你们就这么看他!杀人犯!老百姓都不这么看,你们却这么看他!敢情你们都不是公家的人!你们究竟算些啥人!我娘儿俩跑到这儿来找你们,还想着你们能替他说两句话哩,你们就没瞅瞅去,我那男人都成了啥啦!他们把他糟蹋成啥样啦,哪还是个人呀!”说到这儿,桃花的嗓音打起颤来,她恶狠狠地擦了一把眼睛,一甩头又把脸仰了起来,满眼的泪水依然止不住地往外涌:   “你们问我到这儿干啥来啦,还说我不该到这儿来,你们咋有脸这么说!干啥来啦,找你们要人来啦!你们今儿就给我还人!我啥也不要,就要我的人!这些日子,我们一家子在山上是咋过来的,你们晓得不晓得!他们把我们这一家人逼到了啥份上,没水喝,没菜吃,连东西也不让买。我们进一回乡里县里又有多难!没公共车,他们的车又不让我们坐。我们娘儿俩进了村,连他们的小孩也指着我们骂,拿石头朝我们头上砸。一天就是干馍馍,加饮料。一家人的嘴上都是泡!他们恨他,恨我们这一家子,最后把他打成那样儿,为啥?还不是为了那山上的木头!还不是为了拿公家的东西给自个发财!我家男人是人不是鬼!要是成了鬼,这会儿还能躺在医院里?!那也早成了万元户啦,早成了模范啦,早让你们给表扬上啦!那他们还会这样恨他?他们早就放出话来啦,要他站着来,爬着走,还要再坏他一条胳膊一条腿,他们真的干出来啦!你们都说说,他这到底是图了啥啦!”桃花越说越凶,越骂越恨,那根粗粗的指头,谁瞅她就朝谁脸上指:   “说我是个啥身份,你们说我是个啥身份!你们真有脸说出这种话来!当初是你们硬要我嫁给他的,说这是真正的爱情!是咱们县的骄傲!说这是光荣!还有那么多的好听的,啥户口呀,工作呀,优待呀,结果咋着来,让你们哄了不算,到这会儿就问我啥身份!你们都是啥身份,全是骗子!哄人哄惯啦,哄他就跟哄我一个样!他这么多年,求过你们什么!倒是我不停地找你们,县长,乡长,局长,主任,啥样的头头没见过,你们的门槛都让我给踢烂啦!到这会儿我才算明白啦,老百姓在你们眼里算个什么东西呀!公家的东西你们都不放在眼里,还会把老百姓放在眼里!说他是杀人犯,我看你们才是杀人犯!你们都是杀人犯,都是!”   “把她给我拉出去,把她给我轰走!你们派出所的还不把她赶出去!再骂就把她铐起来!”王副县长突然脸色煞白地怒吼起来。老王不由得吃了一惊,见公安局长怔怔地瞅着自己,赶忙就瞅老所长。老所长两眼红红的,正死死地盯着地下,一动也不动。老王见状,顿时也怔在那里。唯有桃花依然在一跳一跳地骂:   “用不着你费力气,我自个会走!你以为我会不走!我就要走哩!到省里、到北京,挨着个儿告你们去!我明白你们都是什么人啦!要铐你就来铐来!带着铐告你们那才有告头!我就不信告不倒你们!怪不得哩,我男人让我下山时,硬给我塞了个笔记本本,他说这笔记本本日后兴许有用!到这会儿我才清楚啦,那上头就记着你们的丑事鬼事!山里的木头丢了多少,你敢说你们不晓得!村里,乡里,县里,他找了你们多少回!敢说你们不晓得,你们不晓得,这笔记本本上晓得!你们不记得,这笔记本本上记得!我认不得你们这些头头,这笔记本本认得!他每次跑回来都在这上面记呀记的,敢情都记的是你们这些见不得人的事!什么人,什么事,什么话,一个个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是杀人犯,咱就看看到底谁是杀人犯!四兄弟是个什么东西!他靠啥发的财,他凭啥整治人,你们谁不清楚!平日里,你们一个个都跟他称兄道弟的,不就是看上了那几个钱呀!那是咋得来的钱!吃他用他的就不嫌恶心?!你们铐呀!有本事铐来呀!不铐我就告去啦!我谁也不告,就告你们!地区告不了就去省里,省里告不了就去北京!我就不相信告不倒你们!咱就看看到底谁是杀人犯!咱们等着瞧……”   桃花一边骂,一边拉着小孩使劲从堵在门口的人群中往外挤。小孩大概是饿了,哼哼着不想走,她啪的就是一巴掌:“吃!你老子都成杀人犯啦,你还想吃!吃你娘的脚!要吃跟你娘到省里吃去,到北京吃去!我就不信这天下没个讲理的地方!就是讨上十年饭,我也要去到底……”   那女人三挤两挤,就挤得不见了,只留下窑外的一群和窑里的一群。没了吵骂声,突然显得很静。也不知过了多久,书记才猛然一拍桌子,气急败坏地也不知是在呵斥谁,也不怕有那么多人围着听,声音大得吓人:   “你们还呆在这里干什么!马上把她给我找回来安置住!用汽车把她拉回县里去!她需要啥就解决啥!缺啥就给啥!要是出了差错,我就拿你们是问!听见了没有!还愣着干什么!简直都是些糊涂虫……”   二十日凌晨三点三十七分   他再一次支起了步枪。   枪很旧,却很亮。在灰色的月夜里,在透着灯光的窗户的映照下,闪着冷冷的光亮。   枪是擦亮的,这些天来,他每天都在擦枪。六年的军营生活,使他对枪有着一种特殊的偏爱。在部队里他是个神枪手,曾代表连队参加过军级射击比赛。但那次他却打得很不好,连名次也没排上。主要是太紧张,每逢类似的活动,他总是紧张。连长就骂他“狗肉不上席”。   奇怪的是,他在战场上却从来也没紧张过。面对着敌人,他总是出奇的冷静,枪打得极准。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在九死一生的战场上,他竟不紧张。   现在也一样,他依然非常冷静。思绪上也没有任何波动,所有的愤怒,仇恨,激动,悲切,思念,痛苦,就像一下子全消失了。就连浑身刺心的疼痛,也似乎减弱了许多。   子弹也是老式的,但也很亮。一个个都是他精心挑选过的,不可能会有臭子。有也不怕,子弹绰绰有余。   他再一次摆动枪身,使枪口选定一个最佳位置。   ……杀人犯!   就在他试着瞄准时,脑子里突然间就蹦出这三个字来:杀人犯!   我是杀人犯……我是么?他心里不禁涌起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痛楚。是的,我是,我是杀人犯,我的确是!而且是故意杀人!   即使是现在死不了,等待着你的也仍然是死。因为你是杀人犯,杀人必得偿命。你永远也无法替自己解脱。   他在战场上,至少消灭过一个班的敌人。但他是英雄,战功赫赫的英雄!   而如今,等待着他的却是迥然不同的下场,他将成为凶犯,成为十恶不赦的罪人!   那么,被他所打倒的人又有什么不同吗?   ……没有,没有!一点儿也没有!后者甚至比前者更可恶,更凶残,更顽固,更难对付。对人类的危害更大!他们在某些人的放纵和怂恿下,为所欲为,猖狂至极!而法律对他们则毫无作用!他们实际上早已成为人民的死敌,公敌!早已成为社会的渣滓,成为人类肌体上的毒瘤!不清除他们,不剜掉他们,那将会使这个社会肮脏不堪,将会使这个社会健全的肌体遭受到永久的危害!   前者是在捍卫我们的国家,后者也一样是在捍卫我们的国家,两者并没什么不同!   这绝不是为了报复,更不是为了自己……   可是,有人会这么理解么?   心里再次涌起一阵阵说不出来的痛苦。也许,自己的这种解释太荒谬,太有悖情理了。然而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们可以不受法律的约束,而你却必须受到法律的制裁!   其实也用不着再做任何解释,自己既然决定要这么做,那就用不着再为自己进行任何辩护。   所有要来的就都来吧!   他再一次支起了步枪。   ……他曾警告过他们一次。   在一次次威逼利诱都失去作用后,他们对他采取了一次强行试探性进攻。   老三在前,老大在后。老四架车,尾随在车旁的还有六七个人。架子车,满满的一车木料,足有二十多根。他们都咬定说木头是拾来的。   他们是分散上山的,但当时并没见有任何人带伐木工具。木头确实不好,但超过了规定的标准,不能运下山去。   他挡住了这辆车。   两方对峙。他这一方只有他一个。老婆孩子都让他赶了回去。   他正好带着枪,否则他们就冲过去了。   一切劝阻无效,谩骂,攻击,最恶毒的最肮脏的诋毁和人格侮辱。   最后老四挽起袖子,还有一个衣服也脱了,露出一身强健的肌肉。他们说,今儿就豁出去啦,看你能把老子们咋样!   他举起了枪。   车子动了。   砰!他放了一枪,是鸣枪警告。   他们全都吓了一跳,但紧接着又全都露出鄙夷的讥笑。车速在加快。   他再次警告。   老三一下子解开了上衣,把满是黑毛的胸脯亮开:“狗杂种!有种的朝这儿打!”   “妈的,走哇!看他狗日的要咋的!”旁边的人也在大喊大叫。   “走!”老大再次发令。老大是这一家的主谋。   车速再次加快。   砰!啪——他一枪打在车胎上。车子扭了一扭,但仍在向前冲。   砰!啪——他一枪打在另一个车胎上。车子晃了两晃,停了。   一阵窒息般的沉默、惊诧,紧接着便爆发出一阵发狂的吼叫:   “打呀!冲上去,打死这个狗杂种!打!打死他!”   老四撂下车子冲在最前边,手里举着一根好几尺长的木棍,老三也是一副拼命的样子,其余的人也全都跟着冲了上来。   他再次举起了枪。   “站住!”老大突然嘶哑着嗓子大喊一声,“都给我回来!”   所有的人都站住了。   他依然举着枪。   “卸车!”老大像是在牙缝里喊。   终于卸了下来,木头七零八落,滚得哪儿都是。木头砸在木头上的声音极大,极富挑衅性,同时夹杂着不堪入耳的叫骂。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声没吭。   终于走开了,仍然一路走一路骂,并不断地回过身来向他挥拳头。   “狗杂种,你听着!总有一天让你认得老子!”   “小心你那条腿,狗杂种!到时候让你哭也哭不出来!”   “狗杂种,你总有一天要后悔的!”   “挨炮子的咋没把你轰死!下三辈子都让你挨炮子!”   “总有一天让你站着进来,爬着出去!打不折你那胳膊腿,老子们就不姓孔!”   “狗杂种……”   “……狗杂种!”   ……   那颗冷静下来的心终于狂跳起来,猛烈地冲撞着胸窝,浑身陡然激起一阵无法抑制的颤栗。   他再一次支起步枪,而后憋不住地发出一声怒吼:   “孔钰龙!你这个狗杂种,给老子滚出来……”   一股热滚滚的东西一下子涌上喉头,从嘴里喷射而出。他知道,那是热血……   ……   二十日十六时二十五分   县长一行领导驱车离开村委会。   临行前,专案领导小组已告成立。公安局孙局长为专案领导小组组长,林业局赵局长和李乡长为副组长,县委张副书记和王副县长为专案领导小组特别顾问。   派出所所长和老王继续留在孔家峁村,做进一步审理工作。并务必在晚上九时前写出第一份案情报告,直接由专案领导小组呈交县委。   村长已向全村发出通知,村民大会将在晚上七时半召开。   二十日二十二时三十分   派出所老王在县公安局办公室主任的协助下,经县委领导反复审阅,六易其稿,抄送地区公安局,省公安厅,地区林业局,省林业厅,省林业厅公安处以及省地有关领导的案情紧急报告终于定稿,并连夜发出,报告全文如下:   今日凌晨三时四十分,于我县孔家峁村发生一起恶性凶杀案件。凶犯为我县大峪林场护林员。因同村民发生口角,打斗致伤,故而用护林步枪射杀村民四人。两人当场死亡。另两人正在医院抢救。现凶犯已被缉拿归案,一并在医院施行强制性治疗。   案发后,县委县政府和有关领导对此案极为重视,当即赶赴现场,深入了解案情并做了具体指示,并向全县发出紧急通知,务须对枪支弹药严加管理,进一步加强对村民的法制教育和宣传。   县公安局   县林业局   十月二十日   二十一日十六时整   经县委明确指示,县政府紧急批示,原大峪林场护林员李狗子之妻桃花和其子小霓,业已办完“农转非”所有手续。桃花同时被安排在县农机厂为国家正式职工,其子小霓被安排在区政府托儿所,同时还分配给二人两室一厅住房一套。   二十二日清晨六时十分   通往省城的列车正点到达。大峪乡派出所所长急急走下车来。   他的手提包里放有数份关于大峪林场凶杀案真实的案情报告。   他将直接向省公安厅和省林业厅汇报。如果不行,他将启程北京。   临行前,他留给老王一句话。   他说他也曾是一名军人。   二十二日清晨六时三十分   凶犯狗子因伤势过重,失血过多,终于在医院停止了心脏跳动……   跋:现实主义在当代的发展(1)   《凶犯》创作论   一   《凶犯》是张平的一个转折。   张平在《法撼汾西》一书的后记中写道:   《法撼汾西》一登出来,便产生了诸多意想不到的反应。几家报刊杂志予以选登,《人民日报》也有了争鸣。我本人倒没啥,苦了的却是刘郁瑞,他桌子上每天都有读者来信,有的非要来他们县工作不可,有的要给他当秘书,有的要给他做义务顾问,有的要来他们这儿办企业、办工厂,甚而有的人在信中称自己有一身武功,要来为他当保镖!《法制文学选刊》选了《法撼汾西》的第一章后,一个农民借钱买下来临汾市所有邮亭的刊物,然后交给地委书记,请求地委书记给每个县的领导干部分发一册!我不禁惶惶然,同时也感到了一种兴奋和激动!   如果说,这种反应是非文学性的,那么,又有一个问题出来了,属于文学性反应的因素究竟该有哪些?   从我一眼接触《凶犯》这部长篇小说的题目,到认真地读完最后一节的最后一个字,我就在它和《法撼汾西》之间建立起一种联系,它们虽然一个是纪实的,一个是虚构的,却不约而同都继承了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与此同时,在结构和技法上着意创新。传统的现实主义讲究厚重,讲究思想的力量,讲究人物的典型性。而《凶犯》却更强调好看,有意识地把情节、矛盾的张力通过“推理式结构”编织得紧张激烈。阅读的快感主导了写作主张。疏远了俄苏的审美意味,复苏了汉民族古典小说的特质,融入了美国现代流行小说的叙述形式。所以,我更乐意把《凶犯》列入到当今方兴未艾的我国流行小说队伍之中。如果因此而使作者或别的什么人不满,认为自己与那些仅仅着眼于情节的曲折动人的通俗小说有着本质的区别,那么我不免要责备其困惑于轰动效应的是否文学性不够真诚。   当然,《法撼汾西》及《天网》的精彩之笔在于作者对社会现实无情的展示和剖析,刘郁瑞的艰难反映了社会进步的艰难。《凶犯》与之相比,无疑具有更为深层的意蕴,现实与历史总是相联系的,现实中人的种种言谈举止、为人处事总有一种身不由己的味道,冥冥之中总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拨弄,一旦隐入某种事件之中,当事人总有一种犹如梦中的不由自主的似乎非本意的夸张。结果犹如梦醒,充满了懊恼和反悔,然而下一次仍然重复过去。《凶犯》在描写传统对现实的牵制上是下了功夫的,在揭示革故鼎新、改革创新上是费了心机的,在反映当代中国崛起之途充满艰险、反复、曲折、晦涩,成本与代价都难以估量上是震撼人心的。评论者如果不旗帜鲜明地首先肯定这个主题,大概会让作者失望。但是,如果认为把《凶犯》划入到流行小说队伍之中是贬低它的价值,则未免继续挣扎于审美的误区。如果说传统小说中的精品力作既有少数人赏识的“纯文学作品”,也有多数人喜欢的“市井作品”,那么,在文盲已经是少数的当代,贴近生活、贴近实际的好小说,首先是拥有广泛读者的小说。先让您的作品赢得尽可能多的读者,畅销起来,流行一时,那么您就做对了,您无疑具备了一个让人羡慕和尊敬的当代作家的首选条件。   市场经济的狂潮对传统造成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的冲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文艺及其价值的变迁应该是可以预料顺理成章的。冷静地想一下就会发现,几十年来我们的文学创作往往是从观念出发的。观念中认为作品应当写什么,应当怎么写,于是作家们就按图索骥。然后从既定的标准出发去鉴定高低文野,为作家们排定座次,甚至先验性地决定他们的作品的印数和发行。冰封雪覆中的长江大河也只有在涓涓的细流中蜿蜒。随着“轰然”作响的市场机制的出现,这一切几乎都不复存在,至少不成其为障碍。阻滞形成积蓄,积蓄许久的洪水形成泛滥的春潮,呼啸而过,分流而驰,去拥抱自己久违的情人。另一种判断文学价值的尺度应运而生了。有一则外国幽默故事说,副总统和流行歌手等人被困于一座孤岛上,很快就要陆沉。救生的小船在装了其他更重要的人物之后于他们二人之间只能选择一人救生。美国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流行歌手。理由是,流行歌曲是大家都需要的;副总统么,他死了大家再选一个替补的好了!至少在文艺界,我们的观点和故事中的选择越来越相似。“忠义堂”中早就排好的座次,如今越来越受到质疑且被颠覆。   二   从《凶犯》始让我明显地意识到作者在保持一贯的关注现实的风格基础上着意于当代流行小说叙事技巧。就这么一路走下来并且越来越坚定。   《凶犯》中设置的故事和人物到传递的思想,都让人感到作家开始为他的读者而创造,而不是忐忑不安地在回答一份不知评卷者是谁的考题。杀人凶手出现在任何艺术作品中都是引人亢奋的,更何况作者火上浇油般地浇灌了那么多的不可思议和意外。小说中的凶手是一个残疾人,他只有一条腿,他是一个前线归来的甲等一级残废军人,有着面对异族侵略者的光荣战史,这次倒在他枪口下的四条汉子却是村里的农民。他是在人人以为他马上就活不成了的情况下杀人行凶的。他仅有的一条腿已经被砸断了,肠子已经一堆堆地流了出来,胸前的刀伤有一尺多长,另外还挨了无数的棍棒、拳脚、砖石,从致命的伤口到更致命的侮辱,他已经半个多月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饭,喝过一碗清清洌洌的水,他从成百的群殴人群中挣扎出去,终于倒在了山村外的树丛里。没有人以为他还能活下去,打人的策划者已经在恐慌地思谋着该花多少钱,要坐几年牢才能开脱身上“殴伤误人致死”的罪名。他顽强地活下来了,这是个奇迹,他爬回山上的窝内用了三个多小时,又从山上的窝爬到伤害他的小山村中,用了九个多小时,五里路他匍匐挪移了十三个小时,准确地说他完成这一切路程时,只能像蛆虫般地蠕动,他成功了,这又是一个奇迹。他依靠一枝半个世纪前生产的老式步枪,几十秒钟连杀四人,两人当场死亡,一人送到医院后死亡,还有一人将成为终生的白痴和残废,他是爬到他们壁垒森严的院子里,喝骂他们“滚出来”,然后从容不迫地送上路的,而且没有浪费一粒子弹,他当时几乎瞎了。这是第三个奇迹。当我读着《凶犯》中主人公蠕动在崎岖山间那无比的煎熬时,我能够真切地感触到张平笔下的沉重,我思维的深处飘来杰克·伦敦的名篇《热爱生命》。杰克·伦敦的这个小说当然写得更精彩,然而美中不足的是那个人对生命的热爱是抽象的。医学、心理学甚至经验都告诉我们,当一个人已经到了生命的极限仍然奇迹般地活着,唯一的解释是他对尘世还有所牵挂;“不能就此而去”!哪怕是《儒林外史》中那个爱财胜命的严监生也不例外。杰克·伦敦的主人公对生命的热爱没有依托,有一种超越时代、民族、阶级之上的普遍性的启示,缺少了人处于具体情状中的激发而生的超越本能的契机。《凶犯》更细腻、更直接,因而情感的震撼与冲击更具体。生活中发生的一切细细追究下来都是有因有果,因而生活中是没有奇迹的。文学可以有奇迹,文学可以只突出主要的事件,忽略或淡化一些因素,奇迹就创造出来了。   《凶犯》选择和强调了生活中的偶然因素和突发事件,夸张和渲染了对立双方矛盾走向的时间、空间和程度,悲剧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然后作者再用一连串意料之外的奇迹般的情节予以衬托和激化,自然使作品中的故事产生了引人卒读、震人心扉的强大力量。   一个残废的复转军人,用一把老枪杀害了四个农民的生命,转眼之间身份大变,成了令人憎恨、恐怖、唾弃的凶手。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又是一个可供作者无限演绎的故事,许许多多的曲折、离奇、惊愕、创伤、眼泪、叹息或苦笑都可以装在里边,就看作者的经历才气和出版商的胃口。许多受传统濡染至今毫不动摇的作家对此不以为然,不足为训或不屑一顾甚至嗤之以鼻。恰好说明他们不思进取、抱残守缺而胶柱鼓瑟。有的人宁愿把文学恢复成贵族的装饰,摆弄成圈子里的叭儿狗或者深闺中顾影自怜的铜镜,而不思忖着从这里起步铺设起引导读者的桥梁。   张平过去的小说过分着力于情感的积蓄,所以被有些人标之为“苦情小说”。情感这东西,如果不和宏大的背景、重大的事件、紧张急促的叙事相联系,是不会引起广泛的关注的。所以,张平的小说尽管一开始就起点很高,屡屡得奖却不为人知。《凶犯》是一个转变,有了一些大刀阔斧的气概。后来译成外文,被当作认识当代中国在负重中腾飞的一面镜子。尤其在东邻日本,2004年出版后迄今已再版七次,印数超过了十万册。小说被翻译,当然是因为代表了我国小说发展的一般水平,是因为“作品的力量所推动”(日文译者语)。小说描写的生活内容,无疑将成为译介国人了解研究当代中国社会生存状态的窗口。今年《凶犯》被拍成电影《天狗》,又再次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强烈反应和意料之中的巨大成功,从大学生到专家,从报刊到网络均好评迭来。看重思想性的,认为是不可多得的瞩目现实的力作,留意艺术性的,把它和好莱坞的经典情节剧媲美。仔细琢磨,《凶犯》比《法撼汾西》、《天网》写得耐心,而似不如其流畅,在更为沉重的表述中,不知不觉中流露出对最初的留恋。是利是弊一下子难说,有一点我可以公开地说,从情节出发去构思和过去从情感出发去圆满,对张平来说无疑是一个进步,也是他摆脱有几年在纪实和技巧之间犹豫不决的标志之一吧。   三   《凶犯》没有在人物形象上有章可循或着力下功夫,换一句话说,在结构上是人随事走而不是事绕人转。其实这也是现代畅销小说的共同特征。这种小说的构思一般起点是矛盾或事件,然后从对立的双方来寻找形成和强化冲突的人物性格。处于开阔的中间地带的人物更具有随意性,经常处于道具的处境。一切围绕着冲突的发生、展开和高潮而设置,造成舒缓有致或紧张激烈。比如小说中孔家峁的群众一拥而上毒打李狗子的场面,如果只是狗子和孔门四条龙的对立,矛盾最终恐怕不会发展到枪杀人命的惨烈。   著名心理学家菲利浦·钦巴多在斯坦福做了一项“囚禁”实验。他和助手把他心理学班上的学生分为“看守”和“囚犯”,让他们在一座建筑物的底层经历一次为期两周的监禁。实验不久,发现“囚犯”开始辱骂“看守”,“看守”也以辱骂回敬,很快“看守”便用短棍殴打“囚犯”。假戏真演而且愈演愈烈,暴行越来越严重,使他又惊骇、又懊恼,不得不提前结束实验。罗洛·梅指出:“这些学生起初彼此并无特殊的仇恨……但他们具有破坏的能力,它无须很多煽惑就能变成现实中行动的恶。恶的可能性就在表面下潜伏着。”由此可见,孔家峁的乡民们,在孔家四条龙的任意驱使下,人性中丑陋野蛮的一面次第萌发展开,必然导致成一种无意识的机械行为。18世纪著名哲学家孟德斯鸠曾尖锐而刻薄地指出:群众是最难对付的,他们有时候千手齐下,搅得天翻地覆;有时候万足并举,反而慢若爬虫。“五四”以来,我们只是关注和肯定了群众运动的革命性一面,这在历史的转折关头当然是对的,只是在建设年代仍然强调群众运动的轰轰烈烈,那肯定是失大于得,“文革”浩劫是惨痛不过的最大教训。群众运动的驱策权一旦被坏人所把握,那造成的破坏真是让人制止无力,欲哭无泪。《凶犯》第一次正面地描写到这种现象,反映了张平思考现实的历史深度。   李狗子蠕动辗转在山窝与孔家峁的十三个小时,身体的艰难反而加剧了内心的思考——这种思考的问号在他担任护林员的三个月中一直没有停止过。人人都想富起来,只是孔家四兄弟为什么不顾一切地选择了这种巧取豪夺的方式呢?用掠夺的方式,这种方式给国家造成的损失要比他们自己实际的所得大得多。孔家峁的乡民们为什么如此的愚昧呢?他们充当孔家的奴才,受尽了剥削和欺凌,不思反抗,反而变本加厉地用野蛮来污辱外人,为虎作伥,在充当帮凶的同时使自己陷入了非人性的深渊。鲁迅先生20年代写过《药》,革命者的热血被华老栓拿去作药引子,触目惊心,发人深思,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这种悲剧仍然在一幕幕地继续着,究竟是什么原因?李狗子的疑问也正是作者的思考。荣誉军人成了“凶犯”,也许是孔家峁的乡民们逼迫所致,但是这隐藏在巨大的惨剧之后的深层次的原因又是什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孔家峁的乡民不也一样是更加令人沉思令人扼腕的被害者?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的地痞恶霸,难道不是在人们自己的温顺和善良中促成并变得越来越强横?   《凶犯》、《法撼汾西》、《天网》到后来的《抉择》、《十面埋伏》、《国家干部》等小说,与其说把关注点放在人物身上,不如说是放在小说揭示的社会问题上,人物可能是虚构的,揭示的社会问题是货真价实的。由此我们发现这类小说的一个鲜明特征:其情节中心点由两部分组成,其一是让人绝望的社会问题,依靠自己、依靠政府和法律,甚至依靠上帝都无能为力。其二是非逻辑性的偶然因素而出现的人物,在社会问题的某一局部上采用极端手段干净利索地解决。李狗子自觉地心甘情愿地走向“杀人凶犯”,正是这类小说的典型构思标本。此类小说对社会发展过程中蕴涵弊病极富洞察力的描写,反映了张平的思想深度,非逻辑性的冲突结果,反映了张平作为艺术家的理想主义天性。   写得太实是由于现实感太强烈,这是从《凶犯》到其他一些小说比港台和西方畅销书厚重而让人称道之处,所以内地这种书总比海外的来得厚实,多了一层娱乐以外的东西。尤其张平的小说,没有多少读者为了消遣才去阅读。更多的人是为了排遣心中的郁闷才去关注张平。太实的书又有想象不足的弱点,讲究“无一字无来处”的传统束缚了作家的才气和幻想,因而人们读流行小说时企望消闲的渴望总得不到满足,有时还莫名其妙地平添几许沉重。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建议内地文艺圈子中的人士向港台电视剧的编导们学习,学习他们那种无法无天、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和无拘束,文学的翅膀才能飞得更高。但想象并不意味着逃避,无拘无束也不意味着脱离根性,否则,文学也就失去了其应有的意义。在这一点上,张平则让我们感到欣慰,感到振奋,也让我们看到了现实主义回归和新时期文学的希望所在。   四   小说中引用了一段戏曲唱词,我把它转引过来:   恨不得摘了他斗来大印一颗……   把麻绳背捆在将军柱,   把铁钳拔出他斑斓舌,   把锥子挑出他贼眼珠,   把尖刀细剐他浑身肉,   把铜锤敲残他骨髓,   把铜铡切掉他头颅,   ……   《凶犯》描写了两处打人的场面,一处是孔钰龙领人在街市上打一个小偷,一处是孔家四兄弟集合孔家峁全村人毒打护林员李狗子,其血淋淋的场面使人不忍卒读,加上上述唱腔,使读者的目光被引入悠久的历史文化空间:残酷,这无论坏人行凶,或者好人惩恶,在残酷这一点上是多么的惊人相似和缺乏人道呀!这样《凶犯》就不仅仅成为对现实的批判,而且成为对历史的反思了。其实细究起来,残酷,不仅是中华民族,同时也是东方文化特征之一。《百喻经》记载佛祖为救白鸽,不惜以身饲饿鹰的故事,就写到佛祖残忍地用刀一刀一刀地切割身上的肉来满足鹰的饥肠。《水浒传》中写到梁山好汉“黑旋风”李逵一上战场,杀得兴起时,板斧一抡,不管是官军对手还是百姓看客,挨头砍去,犹如砍瓜切菜一般。至于历来发生的种种酷刑和折磨人的手段,难以枚举。   文化可以认为是一种习惯,是前边对后边的一种影响,是后边对前边的一种不假思索的模仿。漫长的封建社会给后来的中国人以巨大的影响。君主有一种漠视臣民的习惯,主人有一种漠视奴才的习惯,君子有一种漠视小人的习惯,男人有一种漠视妇女的习惯。在前者的心目中,后者只不过是一件物理事物,稍微甚至大幅度地改变一下,它仍然存在着,即使消亡了,仍然可以毫不费力地再找到替代物。孔孟的儒家教化给中国人留下那么多如何做人的清规戒律和礼性教条,个性就几乎被淹没了。要想得到社会的承认和君主的重用擢拔,个人就几乎丧失了自主保护的幅度。对那些与生俱来的特权阶级来说,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说给对方听的录音机,留言簿而已。泯灭个性的礼教,对于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是没有多少约束力的;封建社会把人从君主开始分成上尖下众的金字塔,越往下人越众而个性的主体意识越少且越得不到别人的承认,到了一般妇女,干脆连名字也没有了。马克思有一句名言切中了中国国情的要害:有什么样的群众基础,就有什么样的统治形式。受尽屈辱的中国人常常看不出有多大的内心痛苦,仅有的一丝也传不到神经中枢就忘记了。但大家都条件反射般地讨好身边的权势和主子,可憎可厌时简直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主人给他的羞辱很容易忘却,留在记忆中的只是赏赐残汤剩饭时带来的愉快,所以主人手一指便箭头般地射向主人的猎物。   《凶犯》没有精心刻画人物,这不仅指它符合畅销流行小说特征,而且有更深入到文化历史渊源核心的深层用意。因为没有简单地归罪于谁,所以名字是不重要的;因为没有浮泛地归罪于事件发生的那一瞬间,所以凸现当事人的形象浮雕也是不重要的。这些人不过是历史文化巨手牵制摆弄的皮影、木偶而已,你销毁掉表演的这几件道具,你并没有消灭取缔这种艺术。所以李狗子前思后想仍然枪杀了孔家四兄弟,才是一场真正的悲剧。当然李狗子也多少感觉到了自己参与这出演剧的悲剧味道。明知是悲剧还要硬着头皮往下走,这位李狗子身上明显地带有中华民族中志士仁人前赴后继为民请命,舍身求法,拼命硬干的悲壮色彩。《凶犯》中的村长、乡长、县长和县委书记,本身同样融化在巨大浓郁的民族文化幕布之内,显得从面目到性格模糊不清,说到底他们也是这场历史剧中的演员。他们的鼻头有一条绳,牵在孔家四兄弟或另外一些更有权势的决定他们命运的人手中或者文化意识的手中,比群殴李狗子的孔家峁的乡民们好不到哪里去。他们是可憎的,昧着良心制造了“凶犯”的悲剧;他们也是可怜的,也许他们就缺乏良知,一切都为冥冥之中的心魔召唤着制造出一出出流血或不流血的惨案。   《凶犯》的触目惊心的描写,思考的空间在于人在对待同类时的残酷,残酷的制造者以及参与者麻木不仁甚至引起快感,因此导致一幕幕惨剧的此伏彼起。而且暗示我们已经上演了几千年了,恐怕也不会很快地收场的,小说的流行色彩后有掩饰不尽的文化包袱。   写了多部小说,非小说的《法撼汾西》、《天网》却使张平一举成为知名度很高的作家,也使他常常无意中成为许多现实矛盾的知情者。作家天然的就是人道主义者,何况现实感尤为强烈的张平,从最初的《凶犯》,到后来的一系列描写现实矛盾冲突的《抉择》、《十面埋伏》、《国家干部》等作品,可以说,既有现实主义在市场经济制约中必然的嬗变,也有张平自觉的追求。放弃了“纯文学”的顾虑,反而达到了相当的文学高度,从这个角度看,把现实主义的传统和市场经济要求结合起来,是一条非常广阔的文学道路。   崔莹玺/文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杀杀的狗】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